阿诺阿布的新作《阿西里西的诱惑》不会成为一时之间的畅销书,这个,我是敢下断言的。因为这部书,缺乏畅销的几大要素。
这部书,没有一波三折、惊险刺激的故事和情节,有的只是生活中的太多琐碎和真实。阿诺阿布不遗余力、不惜笔墨地写的,只是这个风起云涌时代里波澜不惊的八百里彝疆的方寸之地摇头岭。摇头岭是个打个喷嚏就云山雾罩、撒泡尿就山洪暴发的弹丸之地。车来转去,无非狼加、阿朵、德清、木帕、留巴、阿旯、白云、毕加那几个人,以及那几个人少得可怜的亲戚们。这些人除了种几株成不了气候的庄稼,养几头瘦壳啷当的牲口,盘几句模糊不清的家支,唱几首莫名其妙的曲谷,喝几杯又辣又冲的苞谷酒,念几本残缺不齐的经书外,更多的时间,就只能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呆看远处微微的群山了。地是如此之小,人是如此之少,单纯得“连每一匹草都自有出处”,这种单纯的关系,怎么会有杀人放火、坑蒙骗拐、扒灰养汉之类的事情发生呢?而没有这些事,日子又怎能过得多姿多彩、轰轰烈烈,故事又怎能写得一波三折、惊险刺激呢?他们的琐碎、无聊、卑微、贫困,在现实之中比比皆是,见多了见烦了谁还愿意在书上再多见一回哦。没有离奇的情节,无异就是销量的硬伤了。
这部书,有爱情,却没有忠贞不渝、要死要活,更没有让人百读不厌的三角恋、四角恋。主要人物阿朵、狼加、毕加、木帕算是爱过人、也被人爱过的,但没有哪一桩爱与不爱算得上可圈可点、刻骨铭心。阿朵爱上了那个姓贺的老师,稀里糊涂地与人家睡了几觉,可人家不辞而别后,她既不恨满胸膛,又没痛不欲生,只是为了掩饰这桩失败的恋情,凑合着嫁给了狼加。就算不依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文学创作方法,把“阿花”“阿美”们的爱恨情仇提炼加工集于阿朵的一身,顺笔写一下阿朵那怨悔的缠绵悱恻也好嘛。可后来也就只是后来,后来阿朵对他姓贺的居然就风过无痕,没多大印象了。至于狼加,阿朵那么随便地嫁了他那么随便地离开了他,他都不问一下原因何在,只是时不时念叨念叨她。这种念叨,就如同春季起风、夏日开花,秋天收割,冬寒下雪一般,纯属一种自然反应。毕加和木帕这哥俩,连做梦都没想到,一对美国的孪生姐妹罗维斯和罗伊斯会从天而降,让他俩享受了一番多少有钱人梦寐以求都没能享受到的露水之情。可这天上掉的馅饼,竟然没唤起兄弟俩太多的激情,人家一走,兄弟二人就又回到过去的光棍状态:麻木、冷漠、逆来顺受。爱情,历来是销量的最大保证,不能要死要活、刻骨铭心,就应该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最起码也得有个怅怨不尽,旧恨绵绵。而描写爱情,也正是阿诺阿布的拿手好戏,他的《南方的无奈》、《弯腰到情人的高度》、《画家村》等等作品,就爱得如泣如诉如梦如幻如生如死。如今这年月,不要说明星,就是一般民众都知道没有绯闻就制造绯闻来赢得点击率,凭阿诺阿布的见多识广,他又怎能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是可以让针眼大个窟窿透出碗大的风来的,而若顺理成章地扯上“恨仇”二字,一部畅销书完全可以热气腾腾地轻松出笼,让他赚个盆满钵满了。可他却舍弃掉他所擅长刻画爱情的本领,让书中人物的爱情表现出木讷、木讷、再木讷的真实,实在就让人费解了。虽然,在他的燕山老家,那一个个从未到过小小的黔西县城的农民,很少有人知道爱需要说、情需要谈,摇头岭比他的燕山老家还封闭落后,对爱情的态度也只可能是更木讷;但是,多愁善感的读者早就被所谓的言情经典调教得有了一种条件反射:一听爱情,就觉得应该轰轰烈烈,海誓山盟、肝肠寸断、生离死别、不离不弃,一样也不能少。他们没法容忍世间居然有人以木讷的态度去对待爱情,更不愿意相信具有这种木讷爱情态度的人居然为数不少;从这个角度来看,阿诺阿布就该向读者作一些让步,写一些蓝天白云下贫瘠土地上的爱情浪漫。况复盛世之下,是不允许有这种把欲望压到最低的人存在的。至于农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光棍,而城市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来自于农村的女孩去使灯红酒绿变得饱满,实在是与读者无关的。读者只晓得阿诺阿布没有无中生有地写出让他们眼花缭乱的爱情是不对的,他们需要阿诺阿布能把有的说成无的去,无的生出有的来,从而引导他们去哭、去笑、去哀愁。但阿诺阿布却只是写出了真实的农村爱情的木讷,这就与大量的读者失去了缘分,书的销量自然就很成问题了。
这部书,更没有让人热血沸腾的暴力和色情。暴力和色情,已经给了很多作家予实惠——不光是销量大增,还赢得很多大得吓人的光环。这部书没有展现暴力的情节,但可以展现出有特点的色情的情节却多得行。比如说,阿朵与狼加的短暂婚姻,便很值得大书特书。如今这年头,正常的夫妻都是一样的,不正常的夫妻生活才各有各的不同。由于正常夫妻的幸福关系,已经被写得过多过滥写成了套路,读者早已司空见惯,失去了新鲜感,作家再写,也就失去了意义。故而,描写不正常的夫妻关系,才能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与新鲜感,才成为现阶段的作家殚精竭虑的追求。况复,这对夫妻又是生在大山之中,又是少数民族,在不正常的夫妻中,更加独特。一对关系不正常的大山深处的少数民族夫妻过夫妻生活,便是写得如鬼似魅、闻所未闻,也没有人不相信。让爱猎奇的读者流着口水一口气读完,并不是什么难事。眼下,靠写这种古怪的变态的恐怖的扭曲的夫妻生活而大获成功的所谓巨著不少:有的写马上强暴的,有的写粮食里狂欢的,有的写各种野地上撒野的,有的写来了客人欣然让老婆去陪人家睡还给人家炖补品的,有的写各种各样的虐恋的……总之,写得越是荒唐,就越受欢迎,而且,就越不被视为色情而被视为情色,就越是被认为昭示了人性,宣扬了真情。阿诺阿布走南闯北又有大笔如橼,要把逢年过节打牙祭似的两口子的亲热写得有声有色独树一帜,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至于说夫妻二人在被窝里的荤言素语、温言软语、甜言蜜语、胡言乱语,摇头岭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虽然已经严重汉化,但独特的情话却并不缺少。比如说,外面夫妻称对方为亲爱的、为宝贝、为小甜心……被外来文化严重冲击了摇头岭,夫妻却深情款款地依旧称对方为短命的、为孤寡、为挨刀的、为路毙……这些语言,很古老还很有特色,尤其是“路毙”一词,还体现了被流放到摇头岭的明代大儒王阳明的名篇《瘗旅文》的影响痕迹,可谓渊源流长。要用这些话来博人眼球,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说不一样的风情,那更是现成的,城市是靠灯火的余辉来偷窥,摇头岭却有屋顶上漏下的星光作祟,摇头岭的妖精打架和城里人的性爱就完全不同了,其新鲜程度,完全可以和才从地里采出来的带着露水的水灵灵的蔬菜有一比。总之,阿诺阿布无须多伤脑筋,就能把一幅具有地域特点和风土人情的与众不同的床上大战的影像,活色生香地呈现出来。这些影像嵌在书中,绝对是天衣无缝,没有丝毫违合之感。而这此文字,让外行口水直流,让内行叹为观止,让德艺双馨的老者拍案叫绝,三方面都是很讨好的。由此,我不明白,阿诺阿布为何会任这夫妻俩白白地躺在床上,去想那些田啊土啊鸡啊狗啊的事,去说东家酒生花西家盐长蛆的事了。对主角,他都不舍得下笔,对那两个撞进山里来的美国姐妹和懵头懵脑的毕加和木帕之间的爱情,他当然更惜墨如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产生的恋情,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悬殊的出身去碰撞出的爱情火花,那是多少作家绞尽脑汁去设计而不得的情节啊,这情节,要写出天马行空般具有强大视觉冲击力的文字,简单就像风助火势,可以燎原的。只是,阿诺阿布还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当然,这些情色内容,阿诺阿布既然能写而又不写,就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只能觉得可惜而不能强求的。他之所以不写这些,估计是怕这种太过强烈的视觉冲击,影响到读者对主题的领会。直击事物本质的著作,譬如说《论语》,就是完全摒弃了花哨的技巧文字,只靠深邃的内容来打动人的。只是,影像会迷乱人心,而性心理只要使用得当,却可以带动人去发现主题,写进去并无任何不妥。阿诺阿布过去的笔下人物,爱得是山风是白云是飞翔的鱼是游动的鸟是热锅上的蚂蚁多了去了,这些风啊云啊鱼啊鸟啊蚂蚁啊什么的,只要朝着主题方向一引去,不仅能推陈出新地表现出如光似电如云似雾的幻想新境界,而且还能让主题显得鲜明。可阿诺阿布呢,却不屑去作这样的取巧,尽管没有人会怀疑书中人物会不会有这样的性心理,但他却没法原谅自己去虚构。他实事求是地写出,那对不正常的农村彝族夫妻,在最亢奋之时,都只是清醒地打着各自的小九九;还有,在美国姐妹如外星人一般光顾过之后,那享受过艳福的哥俩个竟然只如同牵到了北京去转回来的牛,尽管被现代的五光十色蹭去了不少毛,却到底回归于浑浑噩噩的从前,去做了那平庸而知足的网上盛传的五千万光棍中的一员。嗯,也许,阿诺阿布是想为五千万光棍代言吧?但为五千万光棍代言固然是大事,却难讨喜欢看妖精打架和喜欢白日做梦的读者的好。这样,另一个庞大的潜在读者群就给得罪了,畅销的最后一个可能就消失了。
那么,让阿诺阿布如此绝然地舍弃掉这些畅销元素于不顾,会是什么原因呢?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阿诺阿布首先是有底气的。
这部书,说到底,就是在追问一只下落不明的乳房。开篇,就非常醒目地写:“她往左边跑,左边乳房阴一滴阳一滴流着发臭的乳汁;她往右边跑,右边的天空铺天盖地翻滚着墨绿色的旗袍。”左与右都是黑乎乎,没有去处,后退无路,前行无门,病变的乳房已经逼得她走头无路了。最后,又照应了开头:“我左边的乳房在古诺洛姆被割掉了。他摸到我只有一只乳房,吓一大跳。”乳房,是重要的性器官,但更重要的功能,却是哺育后代。一只病变乃至被割掉的乳房,除了象征着性的缺失,还象征着哺育后代的无力。这部书既然名为《阿西里西的诱惑》,阿西里西就有一种近乎于床的感觉,床便是批判的对象。人生于床而又死于床,床无疑就最能代表生死。离床越来越近,其实也就暗指离死亡越来越近。死亡已经临近,新生命却还远还未到来,用之于哺育的一只乳房却已下落不明,生活的焦灼就不言自明了。
于是,追问乳房的下落,就成了追问生活的遭遇。
当狼加睡在阿朵的身后,只为能一伸手就更好地把握这只乳房,土落的出生,似乎就让这种把握更加保险。可天偏偏是不遂人愿的,这时该溢出乳汁的乳房却无汁可流,导致没奶吃的土落因营养不良而夭折。稀奇的是,土落一死,乳房就流出了甘美的乳汁,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对于乳房而言,该发生的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却发生了,狼加当然就失去了把握的权利,阿朵的出走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迟来的甘美乳汁既然没后代可哺,就反倒成为恼人的负担,拿去喂狗,或者让狗的主人假公济私地偷偷享用,就也算是物尽其用了。而阿朵竟也因这来得不是时候的乳汁而赚得利润,养活了她自己,便似乎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人的乳汁毕竟是神圣的,是为了哺育人这个万物之灵而分泌的,而不是去为了喂养什么畜生,或者去滋补已经长成人样实际上却连畜生也不如的东西而流淌,是以,这种物尽其用,换句话来说,就是暴殄天物,也就是对整个人类的亵渎。况且,别说是乳汗,便是任何资源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下水过去曾被认为无穷无尽,可现在被抽干而倒灌进了污水,这些被倒灌了污水的地下水造就了多少癌症村,那也不必多说了。甘美的乳汁流完了,那些恶臭的液体理所当然会占据抽干了乳房,这样,过去神圣的场所就成了现在邪恶的所在,须得一割了之,才能解除烦恼,不然就会引得身体的癌变。
追查这只乳房得到的结果,便是解析了一个偏远的少数民族农村家庭对传宗接代的态度和为生存而挣扎的经历。这种解析对于当下的社会而言,无疑是重要的,是急需的,这是本书的成功之处。何况,情节之精巧,文字之精美,无疑也能获得无数个赞。这便是阿诺阿布敢于抛却那些畅销元素不写的底气。
可是阿诺阿布显然并没有满足只去解析一个当下的少数民族农村家庭,他的这种表面的解析只是为了更深刻的揭示。
假如把本书纷繁的情节提炼成几个关键词,保护、传承、发展、挣扎,无疑就是最贴切的几个。假如,再结合本书的几个主要人物的身份,我们就会发现,阿诺阿布看上去只是解析这个家庭,实则却揭示了彝族文化或者说是整个的少数民族文化所面临的保护、传承和发展所面临的艰难环境,以及民族文化的挣扎自救的痛苦过程。
狼加,是尼摩的后代,作为新一代的尼摩,他不仅得继承古老彝族文化,还肩负着把这种文化传承下去的重责;阿朵,土生土长的摇头岭的女人,质朴、健康、美丽,肩负着孕育的重责。从她会几句不多的彝语,却又处处流露出充满古老彝家的气息来看,把她比作摇头岭这块土地上的彝族文化本身,未尝不可。摇头岭的彝家文化,早已被外来的文化冲击得七零八落,现今尤胜,只是这种文化的内在韵味还在,还有延续和发展的活力,这些,都是符合阿朵的特征的。土落,既然是两者之间的孩子,被视为对文化传承所作的努力,自是理所当然。而不断出现的乳房意象,当然就象征着这种文化分泌出的养分了。
如此就可看出,阿朵的遭遇,实际上就是这一方文化的遭遇。
不会彝语的阿朵与汉族的贺老师同居,就暗指了摇头岭的彝族文化已经极度没落,以至有归化于汉文化的迹象;两人的分手,就暗指了彝族文化虽然有融入汉文化趋势,但却受到排斥受到挤压;而彝族文化虽然已经没落,却并不缺乏文化的自尊,这种自尊,就引起一定的自醒,所以阿朵就回家了;阿朵嫁给狼加,生下土落,实际上就是彝族文化极需要得到保护、发展和延续的现状,可阿朵的孩子土落的夭折了,就意味着这种努力失败了;该流不流,不该流却流下的的乳汁,意味着彝族文化的精髓在不合时宜之时不合时宜地分泌,以至于让人觊觎让人掠夺,导致病变;阿朵的离家流浪,是希望能给彝族文化找一个新的落脚点;阿朵成为凶猛的狗和狗的主人的乳娘,则代表着彝族文化的精粹被人无耻掠夺的过程;阿朵去幼儿园任教,是彝族文化自救的一种新努力;阿朵成为暗娼,则代表彝族文化被肆意地贱踏;阿朵成为哭娘,刚是彝族文化进一步的没落。哭,代表哀伤,但终究不是绝望;阿朵割掉乳房,是彝族文化的自洁,不割掉,可能让彝族文化整体癌病,可割掉,也代表着一部分文化精华的消失;阿朵回到摇头岭,则是文化的觉悟与回归,然而损失的那只乳房和久经摧残的身体,却表明了文化延续发展的希望虽然犹存,前途却非常的黯淡。
阿朵出走和回归的过程,实际上折射出阿诺阿布的深深忧虑:当眼下彝族文化甚至是整个少数民族文化正遭受着越来越大的冲击的今天,该怎样才能保护、传承、发展和利用好这些文化呢?显然,单靠这种文化本身去挣扎去自救,是远远不够的,说不定,还会把这种脆弱的文化陷于更加恶劣的环境,使文化遭受到更大的损伤,让文化的存继形势更加严峻。
现状的确如此:
狼加,代表着那些忧心于本民族文化的不断消亡彝族人。可作为师范生,又代表着他们受到流行文化的强大影响,他们保护、传承、发展本民族文化的思维和方式,难免从外来文化而非本民族文化的立场和角度出发,因此,不免好心办了坏事。
而那条凶狠的狗和看上去文质彬彬却连狗都不如的攀律师,便趁机打着需要和拯救的旗号,对民族文化一豪夺一巧取。这类人,实际上就是扯着彝族文化元素旗号,却从不行彝族文化内容的受益者。他们肆意曲解彝族文化,只为挂羊头卖狗肉地获利。这种对彝族文化精华的野蛮掠夺,导致了彝族文化的异化和病变,使独特的彝族文化变得面目全非,使彝族文化遭受到空前的践踏和毁坏。
对此,阿诺阿布是深有体会的。几年前,水西公园的奢香行宫推倒重建,就让他痛心疾首,他说:“奢香行宫是不高大,不堂皇,是受到中原建筑的极大影响,可它本身却蕴藏着许多古老的彝族元素。这些元素,是那些中原建筑所没有的,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说,它是不能重建的,就是维修,也要力图保持原貌,不要一拍脑袋,就去加点什么减点什么。可如今,说一句‘保护古迹、发展旅游’的话,就把它推倒重建了。是的,新建筑更加古色古香更加高大堂皇,但那属于彝族人奢香吗?不属于,那只属于中原,因为你根本没法从新建筑上发现一丁点彝族文化的蛛丝马迹,你也就没法从新建筑上体味到彝族的独特风韵。你说这样的建筑能吸引人的注意,让人前来旅游发展经济,笑话!中原地区这样的建筑比比俱是,人家随便往哪儿一戳,就看到比这还堂皇还庞大的建筑群,凭什么要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复制品?你现在硬要把一个不是彝族的东西说成是彝族的,只会让以后的彝族文化研究者迷惑,使彝族文化自身发生异变。”但气愤归气愤,伪奢香行宫把汉族的菩萨往里边一摆,立即就财源滚滚了,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挣的钱却不是外来旅游者的,而是当地那一群老头老太太的,这些资深迷信来是为了菩萨,而从未为了奢香。在以挣不挣得到钱为成功标准的今天,阿诺阿布也唯有摇一摇头罢了。可他知道,这个异化了文化,就像病变了乳房一样,迟早得忍痛割掉。
忍痛割掉彝族文化癌变了的那只乳房,虽然暂时保住了文化纯洁,却导致了文化的残缺。然而,残缺了的文化,依旧面临着不被重视的状况。《阿西里西的诱惑》批判的死亡,也就是彝族文化或者是少数民族文化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情况。当一种文化临近死亡之时,不仅得不到保护,反而被人以保护之名掠夺殆尽,这实在是让阿诺阿布为之揪心的事了。
假如,这部书,没有这样的一重象征意义,书中老是揪着一只病变的乳房不放,就显得很没有意思了,那些信手就可写好的畅销文字也就没有丢弃的必要了。正是有了这种深层的揭示,充满着使命感的阿诺阿布才更有底气抛掉所谓的畅销的元素,来呼吁来奔走来痛陈。当然,也正因为这些,这部书就具有了多重象征,而这种多重象征的笔法,无异为今后严肃的写作者提供了典范,后来者要学习和研究这种方法,就很有必要把这部书置于案头,作为一部具有指导意思的工具书来收藏。而所以的工具书,都没有畅销没法轰动的,它只是在长时间内,成为必需品而已。
随着对这只乳房的下落的追问,这部书就活色生香地展现出摇头岭上独特的彝家风土人情:活丧礼、撮太吉、口弦、曲谷、月琴、《指路经》、《祭祖神位图》、英雄结、察瓦尔、百褶裙、打嘎、祭祖……这些风土人情,目前都临近消失了,也许将来,只能从这部书上找到了。而那些与繁华社会格格不入的天真精神状态:成天晃荡在摇头岭;栽秧打谷,割草牧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了一锑锅洋芋;生了一场差点死去而又莫名其妙地痊愈的病;为骚公猪起了个“香长”的名字而制造的一场死水微澜的争端……这些细琐、卑微的彝族农村的生活状态,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也正在消失。假如,某一天要对这个阶段的社会进行研究时,就只能从这一部书上来查找了。在“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其它文学著作上,这种真实是没有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为文学创作的原则,是真的,可却不是唯一,阿诺阿布一直这样认为。因为,他觉得“去发掘和探索生活中最细琐的事的形成原因,也颇有乐趣。”
由于有其它作品少有的彝族风土人情的描述,由于有其它作品少见的农村人的细琐、无聊、卑微的生活描述,这部书,也就成为关于彝族,关于农村的工具书了。
这部书,也许只是对八千年来不断消失的彝族史发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在今天也许就与尼采当年出版了他的哲学而无人问津时发出的一样。好在,尼采的哲学流传了下来,而这部书,也会让时间来证明它的寿命够长。
这部书,虽然只写了彝族现状的冰山一角,却不失为有关彝族的小说的创作指出了一个方向,因此,这部书,不可能是山顶。如果只有为了看山,也许将来,是看不到这部书的,但如果要上山,就必须经过九仞之山的第一块石头,而这部书,就是那一块必须要走过的第一块石头。凡事,要从根部研究起,这就是为什么《论语》写得很平实,而文采飞扬的苏轼总是要翻阅。
因为,《论语》严格来说,就是一部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