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白族诗人栗原小荻的推荐，细读了彝族青年诗人沙马的诗。沙马登上中国诗坛，在国内外知名刊物上发表了一组组描绘南高原少数民族生活和感悟生命的诗，已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古老的土屋、山脊、树林和飞翔的鹰隼、奔驰的牛羊，还有当地独特的民族风情组成了一幅幅富有乡土气息的图景。他不是简单地再现或以强烈的感情表现它们，而是把感情发酵，融聚成独特的意象、诗意地呈现出来。这对一位青年诗人来说，实不容易。我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或住在哪里，但他对古老的民族家园的追寻却是给人印象很深的。因为在他展示的民族家园的景物中，并非如实地描写，而是带着某种淡淡的忧伤和抑郁的情愫，似在向人们倾诉某种对失去的东西的追忆与留恋。失去了什么呢？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家园”，所以，他诗中展示的某些物象和内里渗出的感情又带着有某种象征性。如《洒拉地坡》一首：“在这山坡，远离炊烟和亲人／我想唱一支谣曲，怀念耕耘和谷物／蚂蚁，你们构筑家园忙碌不停／相亲相爱的样子／让我冬日的隐痛直入骨髓／／茫然回望，有一种笛音／正在飘逝。我知道／命运的挽歌像两片静静张开的叶子／等待我的嘴唇／烈日焦灼，爬在一块滚烫的石上／我欲哭无泪／／夕阳西下。停止的片刻／死者的荒冢暗示血缘的踪迹／巨大的松林后面，雾气浮游／星子和铃铛花都已睡眠／过路的行人。你们是否注视／脚下泥砂滚动，一切声音都已遥远”。诗人从蚂蚁筑巢，勾起对家园的思念，又因命运的难以把握、生存的窘迫而悲伤。意象与诗情的整合是恰切的，作者的内心隐痛也在感染着我们。又如《在落漠寂静的山岗》，在描绘了一些影像的再现与消失中，却触及了彝人生存中隐秘的内核。“／在落漠寂静的山岗／苦竹林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有一扇门敞开着／许多面容和影子，从火垅的／火苗中隐现之后／又沿着河流的呜咽声／走向另一个地方／／在落漠寂静的山岗／许多人都沉睡在梦境之中／一只温暖的手，从远处／伸来，为那些在梦里／流泪的人盖好披毡，并且／轻轻摇晃／微笑成为永恒／站立在太阳也显得潮湿的山上……”下边又述说木窗内轻唱的谣曲，猎人的孩子和少女各自美妙的梦境，其实，这一切呈现出的有意味的意象，既是从回忆的深处撷取来，又是诗人心灵的向往，是一种对古老而纯朴的家园风情的追寻，因此，人们读来，会觉出其醇美的诗味。
然而，沙马诗作最明显的长处，是敏锐的对诗的感觉的捕捉能力。普通的自然风光、景物，日常生活的境遇，一般人难以捕捉到什么诗情，但如果是一位感觉灵敏的诗人，他就会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到展示自己情怀的诗意，并能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把握化为诗的语言，我想沙马已具备这一能力。如组诗《梦中的橄榄树》中《慢慢过去的日子》，即从一个新颖的角度去创造诗的意象：“／坐在一块岩石上，什么都不想／诺依河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喧响着／一群群岩羊过去了／眼睛折射出群山的影像／蹄子踩落碎石／峡谷一阵骚动不安／看见一只鹰，受伤的／翅膀，拍动长天的苍凉／太阳从皮肤上滚过／赶马人的小调在雾里飘来飘去／季节静穆而迷惘／是谁吹一声长长的口哨／黄昏便潮湿起来／暮霭慢悠悠地游动／淹没了炊烟熏黑的木板房……”
作者笔下展现的是南高原的景象：岩石、野羊、受伤的鹰、焦灼的太阳、唱小调的赶马人等，这本是普通的景物，但作者却通过岩羊眼睛的折射去展示群山的影子；踩落的石子，竟使峡谷躁动不安，这里又有了通感手法的运用。受伤的鹰翅拍动长天的苍凉，太阳从皮肤上滚过的感觉，雾里飘荡的赶马人的小调等等，这些都已经不是如实地再现客体物象的面貌了，而是以一种诗的感应力把它们呈现出来。我想作者并非有意地雕琢出这一切，而是得益于他敏锐地艺术触觉，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又如组诗《仿佛夜里的灯在梦魇中哭泣》中的《停歇》：“／那些风雨可以停歇了／单调的声音，重复敲打着夜色／的忧郁。我恍惚看见遥远的召唤复活了／枝条上的露滴。我的神经／追赶着各种晦暗的冥思。如同／疲惫的人间游戏，永无休止／我知道，虚妄的舞蹈降临／宣告一个神圣节日的开始／蒙尘的额头，尖锐地显现／万物瞬时暧昧的脆弱与恐惧／我是那么无助／无法爬回虚构的岸边栖息／‘是的，你拉开了想象的战争，／可是永远也无力战胜自己。’／如此熟悉，那些喊叫，犹如／天边金色的麦子，刺痛大地的内心／伤口被叫醒了／我只能从梦的另一边悄然逃避”全诗似在另一种梦境，是写自己生来遇到的伤痛和忧伤，其中的诗句有许多感觉上的转换，从而增添了诗味。
沙马的爱情诗也是写得不错的，别具一格，意味深长。他的“爱情十四行”中的《倾诉》：“／是谁，吹灭了河边的灯盏／是你吗，我一生所期待的人／岸上的房子，和想像中的一样／你小小的心，是否还停泊在水里／／是谁，会在暗夜里消逝／那些背叛灵魂和爱情的人／空洞的眼睛，像一张白纸／他们在云边飘浮，像鸟一样叫着／最后回到天边的花园悲戚／／只有你，还在回忆里／手心没有漏下诺言和雨滴／依旧爱恋的神情，单纯的笑意……”诗是为了得到意中人的垂爱而把内心的苦痛向她倾诉，并表达了对爱的忠贞誓言，但全诗都是以独特的心灵感觉来构建其意象群，所以读来便有一种潜在的韵味。直抒情怀，如有感人的诗句当然也很好，不过一般说来，容易流于直白。而沙马这种艺术表现，便会引起读者的深思。此外，组诗中的《悲痛》、《雨水》（此诗大为精彩）、《苍凉》也运用了同样的艺术手法，都是好诗，不再赘述。
沙马诗作的不足，我认为是在对诗整体的艺术把握上尚欠缺，有些诗作虽有独具韵味的意象组合和感人的句子，但全诗往往缺乏一种全局的艺术运筹，一般读者读来会感到不满足或难以进入作者构筑的诗境。我想，他在创作上可能更多地学习了西方超现实主义、后期象征派的一些艺术表现手段，而对中国古典美学和古典诗歌的长处学习不足。我希望他今后能把二者结合起来。其实，中国现代诗史上的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包括李金发都是二者兼顾的，只是侧重重点不同而已。祝愿他今后精益求精，写出更多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好诗来。
（吴开晋，中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