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渊:呢喃自语的彝山赤子
作者
杨荣昌
2010-09-06
原出处:《彝族文学报》2006年第5期
中国文人素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审美传统,山水情怀是文人逃避俗世喧嚣的诗性空间,亦是其寻求个性舒展、生命朗润的存在方式。文人纵情山水后吟咏的诗文,无论是描摹自然景物,讴歌壮美河山,还是借山水美景抒发胸臆,浇心中块垒,都将山水意象赋予着丰富的审美内涵,留下无尽阐释的可能。对彝族作家杨继渊来说,看山,读山,悟山,写山,是他创作最永恒的母题,武定秀美的山水景观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内蕴也成为他文学取材中永不枯竭的富矿之源。
杨继渊出生于武定县金沙江峡谷南岸一个山高坡陡箐深的彝族山寨,自小便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接受了本民族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因子的双重熏陶。年长后考入楚雄师专中文系,和当时语专五班的吉霍旺甲、杨智、陈春燕、李云华等一批文学才华初露锋芒的同学共同创立了雁塔文学社,成为楚雄彝州校园文学的开拓者。大学毕业后,他扎根山乡执教近二十年,其间曾被借调至县城,但因其生性淳朴善良,难以适应纷纷攘攘、尔虞我诈的城里生活而又回到乡下。直到一年前,因在文学创作上的突出成绩,他又被调回县城,先在文化馆,现在文联,专事文学创作。在这来回往复的变更迁徙中,他品尝了复杂莫名的人生况味,青春的热血与激情,人生的梦想与绚丽,命运的屈辱与抗争,一切皆因文学而生,所幸最终还是美丽的文学拯救了他。在漫长的山区执教生涯中,他没有颓废,没有堕落,而是凭着自己顽强的毅力,克服着偏僻山乡在物质与精神上的重重贫困,以一双睿智的慧眼打量着世情百态,用充满灵性的笔辛勤地诗化着脚下的这方水土。于是,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他先后捧出了诗集《山里的诗笺》、《山地恋情》,小说、散文集《山乡聆螺》和散文集《乡土三原色》、《天下武定记》,并在十余年前就加入了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云南省作家协会,为文坛所瞩目。读着他那如珠玑般精美的文字,深为他这种对缪斯女神的痴恋、忠贞和执著而感动。
杨继渊的诗文表现对象是大山和在山里生活的彝族子民们。《山乡聆螺》回荡着一股清新的山林气息,久违了的乡音俚语在如珠玑般精美的文字中鲜活灵动起来。我仿佛看到在繁花似锦、秀色可餐的关坡山上,作者盘腿而坐,或临溪垂钓,或静心聆螺,或奏响一曲悠扬的山乡牧笛,抚平躁动的心房,品味返璞归真的山林野趣,尽情享受人与自然的宁静和谐。他是从金沙江大峡谷深出走出来的彝家汉子,执教十余年,深谙山区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在短篇小说《棠棣溪》里,他对压制青年教师,破坏恋爱自由的传统恶势力发出了无声的控诉,而在《峡谷寻梦》、《永远守望的家门》等散文篇什里,则流露出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的强烈眷恋,道出了无数到山外寻梦的彝山子女的共同心声。
《乡土三原色》是他数年来寄情山水,醉心林泉的超然情怀所呈现出的艺术化文本,装帧精美,封面是著名书法家吴加贵先生题写的褐金色书名,封底是由金沙江、马樱花和美丽的彝家少女组合而成的图画,显得古朴、雅致。翻开书,我仿佛看到了莽莽苍苍的大山扑面而来,因为单看目录,就能感受到一股笼罩于山水之间的氤氲之气:《山里人》、《山南是故乡》、《故乡山水风情录》、《山情》、《山歌》、《山魂》、《关坡花山》、《狮山美,能不爱狮山》……几乎篇篇写的都是山,而且是武定特有的山。阅读作者的文字,不难看出他对素有“花山”之称的关坡是情有独钟的。他这样写到“关坡之美,在于她美得让人心颤的春天。入春之后,碧草连天,只见山上花枝烂漫,一丛丛似霞的杜鹃花,一树树水粉的山茶花,一枝枝如雪的棠梨花,将关坡山山岭岭点燃,像火一样燃烧,像水一样漫涌,分外娇娆……关坡之美,在于她那得天独厚的高山丘陵风光风韵。弯弯麂肠似的山路上,嶙峋的怪石,参差的树木,微微的泥土腥味,厚厚的落叶腐殖,一切都透着山野的粗犷与幽静。而茂密的高山丘岭常绿植被,从山顶深深浅浅地层叠下来,浑然一体又错落有致,或凝彩滴翠,或秀色可餐,或妖艳妩媚,或婀娜多姿,或仪态万方。都在关坡站成了温馨的童话……关坡之美,在于她那终年虚无缥缈梦幻般的云雾。关坡的雾扑朔迷离,洋洋洒洒,独具特色。云淡风轻的早晨,远处的山山水水朦朦胧胧,亦幻亦真,云雾紧锁。那山峰一峰比一峰峻,那云雾一团比一团奇,与天际的晨曦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显得壮观瑰丽无比……关坡之美,在于她向人们提供了有关雪的想象空间……”(《人间胜景关坡》)一篇不足3000字的散文,竟用了四处“之美”,把花山关坡的春景,丘岭风光、云雾以及冬景写得美不胜收,引人遐思连翩,神往不已。在《情注彝乡白路》中,他写脑海里的白路“那起伏蜿蜒一座连着一座醉汉似的大山,那多么富有灵性纯净的蓝天白云,那袅袅娜娜仿佛一幅梦中觅见的油画似的农家炊烟,那清澈欢快铮铮淙淙的山涧小溪,那撩逗出极其闪烁韵律不时群鸟戏枝间的青树幽林,那自然的微笑铺展于山坡绿叶碧草枝头的明媚……”作家汤世杰在谈到云南的山水及文化时曾说“治理这片土地,需要的是封疆大吏,抒写这片土地,更需要史笔和敬畏”。杨继渊正是怀着虔诚的敬畏心理抒写这方山水的,彝乡的山山水水在他笔下显得诗意盎然,其实这也是作者主观情感的自然投注,澄清明澈的心灵在风烟俱净的山水映衬下愈发折射出它的高贵,那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恬然淡雅之情流溢于字里行间,没有丝毫的做作。此时的山水和诗文都成了疗救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变成作家困倦与失意时静心梳理心绪的精神家园。
《天下武定记》对武定的历史文化、交通驿站、节日民俗、山水风物作了细致周全的逡巡。特点如下:第一,此书体现了作者艺术追求的自觉。以武定历史文化解析为主,重点突出武定罗婺部辉煌灿烂的历史文明,作者并非单纯叙述历史,而是在实地查证中寻找历史逝去的身影,在对历史的追思中发现异质闪光的文明碎片,重建现代人审视既往的灵魂标尺。第二,作者善于探索野史中饱含民族精神的内核,提供了一份独特的观察视角,在正史所无法涵盖与触及的地方,伸展想象的触角,奋力挺进,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内涵,延展了文学存在的空间。第三,对民俗的审美化表现,使千百年来流存于民间的文化得以走进正统文学,走进文人墨客文学表现的视野,从而赋予其主流地位。第四,作者把文学表现天地浓缩于边陲一隅的武定,展示的却是涵盖万物的天下,以小见大。无论是追思茶马古道的四通八达,还是寻找历代文人行吟的履痕墨迹,抑或寻访多民族繁花似锦的节日欢歌,呈现出的是一个文化武定的多姿多彩。作家的态度是严谨的,考证是翔实的,情感是沉郁的,文笔粲然夺目,理性与感性缠绕交织,既可感受文学的斐然辞采,又可感知武定的文化血脉,是近年来地域文化散文中的优秀作品。
杨继渊早期的文学起步是诗歌,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诗化的散文语言和诗化的小说语言特征最为明显。他的散文极力发掘自然中所蕴含的美,礼赞故乡人物的至纯至善,彰显武定彝山的神奇峻峭与灵秀清逸,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给读者以强烈的美学视角冲击。因此,他的作品几乎每篇都是美文,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美。作家都有一个写作资源的问题,杨继渊来自大山深处,对山及山里人的生活熟稔既久,写山是他的优势。但随着工作环境的变迁,离开了自己生活大半辈子的山乡,那么他对山的恋情是否会因此而渐渐疏远了呢?就文学素材的取舍而言,是固守还是转型,是继续深掘还是另辟蹊径,摆在他面前的,也许还有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