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燕京,行移皇城根下,忙忙碌碌总与我形影无离。我的左手抓紧学术饭碗,右手紧握诗歌信仰不放。晃荡在日子的缝隙间,总感觉信仰的生活寸金难买,弥足珍贵。在缝隙当下,自然而然中拾起平和、恬静的心绪,去翻阅那些常常萦绕于心灵之空飘飞的文字的枝枝叶叶。无数值得珍爱或揣摩的语言背后,潜流着总能温暖和感动我的情愫伴随泪眼纷飞的日子。近年活跃在中国彝族诗坛,四川大凉山嘎尔莫波的彝族年轻诗人英布草心的诗集《孩子的忧伤》(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就是能够让我静心翻阅的一本集子。
中国彝族诗人的诗歌写作大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站在母族的文化根基上,有力生发或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存关系,开辟自己生命的道路。他们诗意地栖居在南高原。古老部族衍承的诗性因子,自然而然地在彝人这个古老的鹰灵后子血脉中代代鲜活。行吟天地,把酒而歌,诗意地栖居、行吟与歌唱,已衍生为彝人在高过阳光的灵魂之上竞走千年万年的人生音韵,也被打磨煅造成彝族诗人作诗审美的品质。这种至今连绵不绝的厚实行吟与歌唱,被一代又一代彝族先辈后学盘活。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始终避开了那些热闹的场合和体制内摇旗呐喊的语言标签,将诗歌创作当做对自己的挑战,对灵魂的追索。不断地对自我进行更新,这就是彝族诗歌语言的生命之路、生活之路,也是他们的诗歌之路。英布草心可以说是大凉山彝族年轻诗人中在作品的思想厚度或创作个性意象审美等方面都日渐走向成熟,并形成自己诗歌立意创作及对部族根性文化独特审美的书写者之一。
作为彝族诗歌部落群体中一个活跃的年轻诗人,英布草心同样盘坐在自己的语言和文字风格之上,在云贵高原和大小凉山的泥土和石头之间放牧着部族的文化和历史,在乌蒙山脉和红河两岸汩汩流淌着彝人的血液,在毕摩神启的祭辞和彝人豪放的酒力中舒张着彝人特有的筋骨,他盘坐在云贵高原高远的天空下颂扬着彝族祖宗那比江水还悠长的家谱。尤其作为世代作毕的毕摩后代子孙,当他置身彝民族那博大精深的祭祀文化、经卷浩繁的诗化的毕摩祭词所散发出的文化魅力之时,他在马湖的波涛浪尖之上,他在嘎尔莫波蔚蓝的天空之下,他在部族厚实的传统文化与自然生存境遇面临经济与现代化两难抉择之时,作为一个年轻的彝族诗人,对民族命运的忧患与担待;对传统文化的承传与担忧;对南高原古老部族生存与发展的运筹与应对,统统聚焦到了他的笔端:
“阳光打过山崖冷杉幻影漂浮/梦想启程沟谷幽兰淡定瞬间/乌云奔腾四野思念刺透玛瑙/错过月亮白马闪蹄暧昧空腹//荆棘歌唱黑河雄鹰茫然远方/歧路正路无路百坡百草百毒/麻雀云雀人雀老鼠挺起胸膛/神灵站在海边乌鸦喜鹊开亲//传说长翅长嘴天地无言傻瓜/山羊绵羊野羊牵挂孤独咆哮/毕祖毕父毕孙万物睁大乳眼/架起刀枪鸟枪一群猴子飞天”(《架起刀枪鸟枪一群猴子飞天》彝人十二言经·之节摘)
“拈出凄楚一片置放人间幸福/灵魂边缘长虫鹰影晃动哀伤/猎人设置陷阱套住至上狐媚/孤狼飞奔血迹四散染红天际/路非路是黑白无常天天年年//天地四方瓦萨降临情长万般/古木伸直脖颈瞻望千年梦想/彝山彝水彝人赤脚踏遍四海/挚爱八方根骨叶片划伤风骨//原野万物静穆羊羔声声悲切/部落马帮经书生命预言天书/古火曲涅回头逝去岁月摇头/拈出凄楚一片置放人间幸福”(《拈出凄楚一片置放人间幸福》彝人十二言经之节摘)
人类语言的最大差异,其实就是对世界感受性的差异。因为人类的原始词汇,是大自然中对万物的速写与感知符号,它始终自然地生发着人类智慧的灵光。诗作为文学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以空灵与深邃的语词铺排,将情绪与情感的灵动鲜活,以及思想与意志的强烈冲撞,铸造诗的建构之美、意境之美、音韵之美。而彝族年轻诗人英布草心这一每诗十二行,每行十二言的彝族汉语诗歌体式,创新性地继承了彝族毕摩经籍的语言风格和毕摩祭祀诵经的语言范式,字里行间崭露彝人毕摩经书蕴含的深奥理念与念诵习惯,同时彰显出千百年来彝族毕摩祭祀经文那神性灵动和诗化的语言魅力。
在生存与发展、扬弃与拓展的文化重压下,年轻诗人的心自然而然地会失去精神的皈依,进而被入侵其内心世界难以言状的孤独和忧伤所吞噬,这种孩子般的孤独与忧伤,正是英布草心诗歌生长可以无限放大,从而上升到更高的文字思考和文学价值意义与生命之所在。就如他所言:“在我的世界里,忧伤的云层重重叠叠。我知道找不回丢失了的自己,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把寻找当作生命的历练。我想通过寻找理解这个世界。我想通过寻找拥抱我的美丽人生。我会在寻找的路上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那便是我钟爱的文学与诗歌。”在他的诗歌里,承载的不仅仅是山里孩子的忧伤、幸福、安静和梦想,同样,大凉山的天空、星星、月亮、阳光、云雀和泉水等自然万物,以及彝族文化元素构成了他诗歌的主要意象。他力图以人类心灵世界的真诚表现纯洁、善良与美丽的自然天性和理想境界,在他独具个性的文字书写及丰富的诗歌意象文本之上,神性的诗意无处不现,落落大方地在寸草之间燎原开去。
“在古老的生命背后/我站在那里/风来的时候风吹/雨来的时候雨打/电闪雷鸣/是我爱的火花/与善的咆哮/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依偎着我/有时我感到/我真像一位母亲//母亲们坐在岩石上/而我/本身就是岩石/不该孤独的时候孤独/不该寂寞的时候寂寞/不该忧伤的时候忧伤/不该痛苦的时候痛苦//阳光打在山岗/风与小草缠绵/幸福之河/绕过那道弯/在古老的生命背后/我站在那里/睁开一只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的蚯蚓、蚂蚁、蜘蛛、蛇、老鼠、青蛙……//啊!怨恨——/怨恨从高高的云朵上下来/挡在我没有睁开的另一只眼睛上/有一种轻轻的疼”(《彝人的岩石》节摘)
“我是鹰的后代/虎的子孙//我拥有鹰的天空/虎的森林//阳光下我埋着头/我躬着腰/我感恩地生活/山很高,路很陡/梦很孤独/腊月的斯普古伙/风雪在飘荡/我在走向神灵的路上/成了自己的魔鬼/忘记了哀哭……”(《履历》节摘)
英布草心是彝族青年诗人中一位难得的多面写手,是一位可用彝文、汉文进行文学创作的双语诗人。他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他的书写定位的指针是很明确的:他始终潜行于彝族搏大而神性的文化之根上,不离不弃中不断生发对彝族文化和生存空间境遇的认知与审美,在诗意的栖居中力求找回丢了的“自己”,发出“自己”的声响。他说“我的歌/是太阳留给月亮的/天空留给大地的/白云留给山冈的//我的歌/是美好季节错去后/人世间仅剩的雪花/它的冰冷/源自灵魂的孤独//我的歌/是那只为了茂密的牧草/跨过故乡的河流后/永远回不了家的羊//我的歌/是孤独的灵魂冷漠后/留给先祖的一滴泪/它的无奈/是大海的伤/天空的空/星光的稀”。显然,表象看似个体的“自己”的声音背后,其实潜藏着对彝族文化诗意的重构、追溯与提升。他坦然地对待诗歌,简单地要求自己,在不断创作与文化审美的征途上,他用爱、善良诠释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传达出一种对生活无限感恩的处世哲学。
作为彝族祭司毕摩沙马俄毕家的后代,他就是“雅古—苏部”的子孙,在英布草心的身上呈现更多的也是彝族根性文化与祭祀衍承的视角审美,这一厚实的创作基点与文字力道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得以实证、表达与展现,并以一种无法抵挡的气势在南高原彝人栖居的土地上燎原开来。
“在生命与灵魂撕咬的山坡下/岩石抬起大腿/太阳流出鲜血/神在一滴露珠的视野里/祈祷/风独自在天上跑/爱意已经起程/……而此时红色的布匹已盖住隐秘的伤口/温暖一节节/是神灵的就站在左边/是鬼怪的就站在下方/毕摩的暴吼击毁了千年的木柱/相思一年年/生命的美在不断传说的夹缝里孤独地发芽”(《生命的美在不断传说的夹缝里孤独地发芽》节摘)。
“神的牵挂在时光的交替中连绵起伏/一条蛇/拖住黑洞洞的思念/白云悠悠/白云一样悠悠的孩子手捧旧黄的经书/把生命祈祷成飞翔的磐石/飘飘忽忽”(《部落寨子里的最后一座城堡倒塌》节摘)。
“再远的思念也有钢的硬度/而森林/像一个乖巧的孩子/在地母的胸膛上/安静地沉睡/一些野鸟/也可能累了/它们的呼吸里/有金子的颜色/鹿子、獐子、麂子……//神们的礼物散落在山谷里/像一张张古老的嘴巴/吞噬着/先祖掷地有声的灵气/石头/一块又一块/互相紧挨着谈论/天的狭与地的窄/石头的心中”(《老虎们想给彝人的毕摩点烟》节摘)。
诗歌或是文学既非权利的点缀,也非社会时尚的某种风雅,诗意并非只来自抒情,诗歌自有其价值判断和审美标准。同人的情感息息相关的审美是诗歌作品唯一的不可免除的判断。判断虽因人而异的存在,但这种审美判断有其普遍可以认同的标准,人们通过文学熏陶而形成的鉴赏力,从阅读中重新体会作者注入的诗意和美,崇高与卑劣、悲悯与怪诞、幽默与讽刺,凡此种种。
英布草心的诗自然成长为人类心灵的呓语,他文字书写与情感的枝柯真正植入到了承载彝族传统文学的主杆创作审美的根基,从远古充满神性的毕摩祭祀文化熏陶中找到了诗歌生命流动和伸展的新支点,从而使他的诗歌书写语言枝柯摇曳,思想神性烂漫,文字灵魂饱满深情,最终让神性的诗意有灵生发于天地,有感濡润于历史,有情烙印于社会,有魂动感于时代,有恩惠泽于人类,从而使我们在他自然闪烁的神性灵光的诗篇中获得精神抚慰、昭示与启迪:
“两块黑岩/我的黑岩/一块叫左黑岩/一块叫右黑岩//两块黑岩/我的黑岩/左黑岩种着仇恨/右黑岩种着感恩//两块黑岩/我的黑岩/在斯普古伙/它像一个梦/一直跟随着我//它似乎是古伙/又似乎是曲涅//两块黑岩/我的黑岩/在生命的北方/它像一团雪/一直冰凉冰凉//在想象的南方/它其实什么都不是//两块黑岩/我的黑岩/我的泪已经干了/但路/唉,还是那么模糊”(《两块黑岩》)
诗人何为?这是荷尔德林先生留给我的课题。在我看来,诗人应该是一个民族语言的智慧与光芒的开掘者,精神与情怀的捍卫者。诗人所闪耀的独立意识和精神品格,是一个民族最宝贵的精神元素。他是一个时代的圣者和歌王,他应该引领和呈现一个时代的精神与品格。这就要求诗人保持一种独立、自由、责任的精神禀赋和人格姿态。彝族年轻诗人英布草心的作品品质以一个时代的角度凸显了这一民族的精神禀赋和人格姿势。
今年北京的天空雾霾重重,春天迟迟未临,阳光似乎被封锁在了北方冬雪的深宫里,但是经过彝族年轻诗人英布草心诗歌的神性地诗意书写的语言沐浴与文字洗礼,我感觉到2013年诗性的文字春天已经到来。我要感谢英布草心这样的兄弟,是你让阳光以及新鲜的空气翩翩地来到了我栖居的北方城市里,让我忘掉了盘踞心灵的寒冷的冬天。无疑,这是有信仰地活着的幸福和感动。应该对所有给我和给中国诗坛,特别是彝族文学诗歌创作带来旺盛生命活力的书写者由衷地感恩!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代接一代的作者的推动,在中国任何一个时代的大幕上,诗人的雕像才能矗立,才能够释放出光芒……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一个民族作家永远固守在传统文化和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民间文学素材中转圈,缺少民族文学的创新与开拓,其作品是很难有所建树与提高的。彝族作家诗人作为中国56个民族作家群体重要的组成因子,在关注传统与关注当下彝族民众生存的题材同等的视角下,还应该立志形成放眼中国,走向世界的胸怀与大气,把局限于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根基创作逐步上升到关注全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命题上来,这样,我们彝族的作家包括诗人的创作才能够致力并胸怀全人类发展的命题,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带来更多惊喜的可能,这是彝族作家包括年轻的诗人英布草心在内,在以后的书写与创作中,应该重视并为之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