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割过喉咙——评马海五达诗集《巫光夜语》
作者
李颖瑜
2015-05-22
原出处:彝族母语诗刊【荷尔】第三期
如果说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群人可以被称为合格的现代人,那么必定是那些扎根于自己的故土,却不囿于此,眼界开阔而饱含忧患的人。他们肩负着从父辈、从谱系中传承下来的身份,自豪骄傲却又糅杂着孤独与忧伤。他们对传统充满热血,却又似乎冷眼旁观,犀利地戳开那故土的诸多变化。他们积极地融入现代与都市,却又总是保持着颇冷静的距离,理智地反思现代,冷峻地感受着所有弊病。
而五达无愧于“现代人”这样的称呼。诗集《巫光夜语》读罢,仿佛看见一个立于风中的彝人,风偶尔质朴、清新,更多时候诗集却是如裹挟着厚重黄沙般的猎猎北风,割过喉咙,进而是孤独、是沉思。“我们所说的现代人是那些对此刻有着清醒意识的人,这些人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毋宁说,现代人不是站在险峰绝顶之上,就是立足于世界的边缘;他们面对着未来的深渊,头上是浩瀚的苍穹,脚下是整个人类极其一直消隐到原始迷雾中去的全部历史”①割裂了历史、现在和未来的人,是不足以承担一个民族,更毋宁说所有人类的责任的了。所幸还有那么多认认真真写诗,认认真真思考,保持着可贵的孤独,默默承受着剧变之痛的人。
一、回不去的古彝乡
从《巫光夜语》的叙写中,古彝乡谣从遥远的南方悠悠地飘来,那生长着洋芋和荞麦的南方土地质朴又充满生机,是远离家乡的彝人扯不断的眷恋和忍不住的回望。“玉米地里的傍晚/淌过绵湿的情话/已然成熟/荆棘庄的午后/猪在圈里安睡/鸟群邂逅屋顶/地里蟋蟀俏皮声声/远处狗呓隐/河里的小孩/也不吝惜他们的笑声/导演一场乡村音乐剧/观众即是演员”(《望秋》)这充满生气的生活是故乡悄悄来临、挂在枝头的秋,扑面而至的是最单纯的欢乐和宁静。就是这样质朴的故乡,哪怕是距离遥远,却也不断地奏出一曲古彝乡谣。
丰富的故土风俗给了五达无穷的想象力,他在诗歌中写故乡的风俗,写神铃写羊皮鼓,写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日常。字字句句都是对故乡不加掩饰的眷恋,却又掩藏不住对外来文化入侵、故乡悄悄变化的忧虑。在简简单单的文字背后,渗入的是最朴实的情感。
“妈妈 把燕麦炒熟/放进柜头的布袋中/那燕麦定是巴芝姑妈/徒步九十九条河/翻过九十九座山/从没有污染的山顶 送来的/要是小时候 姐姐/该是紧随母亲裙角/到村头的清河中 洗净/锅碗瓢盆上这一年的积尘/如今 姐姐 如飘落他乡的叶子/是远飞异地的大雁/已经不能 常回家……我呢,我该砍倒/那棵山里最有缘的树/劈成过年的模样/背回院里整齐排放/等待神灵的检阅/我是一个 南方的孩子/在北方的天空下/拾起一片南方一样的叶子/叶子上的纹路都指向确凿/一瞬间 叶子重得/像一整个南方”(《彝历年》)
南方的一切扑面而来,没有污染的山顶承载了多少对故乡的记忆。宁静却又充满灵性的山村像是梦里忽而降至的轻风,就是从这些日常的风俗中,个人经验已经被融入到充满情感积淀的风俗中。然而,身为一个南方的孩子,却只能在北方拾起一片叶子。那故乡的所有回忆都重得几近不能承受。想必也是所有漂泊在外的游子们对故乡的记忆。
五达常常爱自称自己是“南方孩子”,是“雪地遗孤”,在他的心中,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呢?“老人说 南方/是从母亲心头/撕下的 一块碎片”,“一道道山梁是你不老的骨头/一条条河流是你不变的女人/一群群大雁是你思念的方向/一次次葬礼是你老去的歌谣/一场场婚礼是你泪眼的时装”(《南方》组诗)。在南方,有如等待大雁南归一般,等待着自己孩子的母亲,有一道道山梁和一条条河流;在南方,葬礼和婚礼都充满了意义,生与死的轮回都被赋予更加豁然的意义。就是这样的南方,有着无数充满魅力的神话、故事与传说;就是这样的南方,不断撕扯着五达的心;就是这样的南方,如所有等待游子归来的母亲一样,静静在召唤远去的人儿回家。
对母体的回归,对自我文化的溯源向来是诗歌创作的主题。这样的特点在独具“根骨观念”的彝人诗歌创作笔下更加显著。《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中,诗人普驰达岭这样说道:“根,是我们永远写不完的诗!在我看来,根就是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上一切延承或鲜活着的一切文化元素。说白了,根是文化,文字的灵魂就是根。”②从这一叙述中便可以发现彝人对母族文化的重视和自觉的追求,他们不玩弄文字游戏,而是怀着赤子之心践行着诗歌最质朴的功能。
对民族文化溯源与回归的尝试也不断显露在五达的诗歌里。诗歌中不断出现“回归”“归家”,这里的回归,必然不是单纯的家,而是更为丰厚的民族文化与传统。“来时的路草木疯长/身后的天夕阳如血/流浪的伤痛坚硬如冰/身后南方已空山无人”(《醉后》)。在外来文化急剧的冲突中,不少少数族裔的文化都面临着边缘化的问题,而加之故乡的变迁,任何一个有担当的人都无法漠视现状。“我是那面挂在枯枝上/风化了的羊皮鼓/任千百年/赤风黑雨的剥啄/那空心的稻草人/断然 不再为我落泪/被偷走的鼓槌/是否足以塞满/他们的空洞/让所有人来参加/我的葬礼”(《羊皮鼓》)。那承载着灵性的羊皮鼓如今的命运是鼓槌被偷,任风雨剥蚀,而族人的命运也在悄悄发生变化。难能可贵的是,虽然对自己的根性文化满怀眷恋,但五达同样更加清醒地看见了现实。“喝死一个歌手算了/总比他去吸食毒品好/喝死一个女人算了/让她生为我家人 死为我家鬼/喝死一个男人算了/没有一个毕摩能‘毕’酒疯子/喝死一个种族算了/反正他们已毒入脏腑”(《喝死》);“你们剪着短发 穿上黑丝死给我/你们染上红发 刺满欲图死给我/你们操着汉语英语日语德语死给我/你们忘记一切童谣民谣歌谣死给我/你们抛弃彝文爨文毕摩经文死给我/你们丢掉彝语母语尔比尔吉死给我”(《死给我》)。从这些诗篇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如北风割过喉咙般的痛楚。在各种文化的碰撞中,在时代的变迁中,古彝乡残酷的伤口被直露地呈现了出来,而其中的张力足以唤醒更多装睡的人!
二、南方的身份
现代、后现代、后工业社会中,一切都在被解构、又重构。人们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南方的彝乡曾经是个“屋后有山能放羊,屋前有坝能栽秧,中间人畜有住处,坝上有坪能赛马,沼泽地带能放猪。”的理想居住地。然而,现代的彝人却纷纷离开这个理想的居住地,漂泊在四方。城市的高楼和机械丝毫没有大凉山山河与森林所具备的灵性,而那无可奈何的身份失落感是所有漂泊的人的思绪。
这样一种“漂泊在母族文化之外的,处于多种文化之中,却又总是游离于每一种文化的生存境遇,一种‘跨文化存在’的生命状态”③被马绍玺先生称为“文化流散”。双重文化的冲击往往带来身份的焦虑。北方的城市中,一切都仿佛是隔着一道铁栅栏,“一群丧失灵魂的肉体/在这座城市/目光呆滞 莺歌燕舞/人们把理想塞进/城市耳朵里/地铁却在地心将希望永埋”(《帝都梦魇》)。常常在质问,现代和城市的弊病到底是什么?为何是终究让人们丢失了灵魂,越发肤浅。也许,都是因为背离了自己的土地,遗失了自己的根,丢掉了自己的身份。而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现状的人无疑是最孤独的。
“他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成了‘非历史的’,并使自己与那些完全生活在传统范围之内的人群相疏离。的确,只有当一个人已经走到了世界的边缘,他才是完全意义上的现代人——他将一切过时的东西抛在身后,承认自己正站在彻底的虚无面前,而从这彻底的虚无中可以生长出所有的一切。”④五达无疑已经是走到了这样的边缘,走到了故乡与城市双重文化的边缘,这样的边缘与其说带给他的是孤独,不如说带给他的是理智和勇气。他敢于正视故乡的剧变,也敢于批驳人们在城市中的灵魂失落。
而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是南方山地民族的儿子,是雪国最小的儿子,是乌鸦的次子……这一切都凝结的是民族的文化。雪子十二,那第十二便是彝人的起源,其中透露出的寻根意识,正是与民族的神话传说相联系。这些早已成为集体无意识,借助这些意象无疑可以唤起更多彝人的内心深处积淀的记忆,从而获得更加自觉的力量。
在身份失落的现代中,所有清醒的人都在寻找一个精神归宿,而对于五达来说,那归宿依然是在民族的文化之根中。“翠竹的跟部蚁穴巢叠/枝头上 停只剪纸鸟儿/魂魄无处安放/我嚎啕痛哭/一场巨大的核裂变/在肉心底部爆发”(《归祖》),竹根一直都与彝人祖先的聚居地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当祖先魂魄已经无处安放,剧变悄然酝酿,那丢失的必定是整个民族的灵魂。“我躺下的地方/再没有飘来一朵雪花/我只有看着山顶退下的雪线/割伤我的心头/眼泪无处躲藏”(《雪孤》),对文化的沦丧,任何有担当的人都无法视若无睹。台湾作家钟理和曾经说过:“原乡人的血,必须流回原乡,才会停止沸腾”。对于五达来说,身份的归宿在哪里?依然是在那南方故乡的土地上,是在那南方吹来的质朴的风中,是在那几千年的古老的太阳历文明中,是在那生生不息雪子的延续中。“归家的路在哪里/在那片红色雪地的子宫里/归家的路在哪里/在叠满太阳历的百褶裙下/归家的路在哪里/在那雪子第一声/向下亲吻大地的啼哭声中”。(《雪的归途》)
《恋语断片》一辑中的恋语兴许是写给一位美好的姑娘,兴许是写给那夹杂着疼痛与爱恋的故乡,兴许不过是对那理想自我的追寻。而其中的所有指涉都自觉不自觉地依然饱含着民族的特有文化。“一个总被辜负的少年/从未放弃/爱到死去”,在远离故乡的流浪中,也许是被爱辜负,也许是被故乡辜负,也许是被不断解构的现代所辜负。这一切真挚而充沛的情感,都极其亲切地流淌在诗里,给诗歌中注入了动人的魅力。
“雪国无数次在梦里出现/雪国无数次在远方搁浅/我那爱人啊/那是雪地上最真的孩子/当冷杉穿上纯白的婚纱/大地的荆棘低入雪的肋骨/刺鸟撒着一地银辉/来迎接他的新娘/我那爱人呵/从远山的雪地走来/她是雪国最小的女儿/光着脚丫 明媚喜悦/从一地银白柔毯上奔来/雪国无数次在梦里惊醒/雪国千万次在眼前崩塌/吻醒雪伤深处的幼灵/走过群鸟遗弃的荞麦地/夕阳的余辉又在/青涩的脸上含苞待放/我那爱人呵/是雪地上最纯的孩子/雪国最小的女儿”(《雪国最小的女儿》)
对它们的诠释理应是多义的,那些诗里的蓝色姑娘洋芋莫带着忧伤,正如故乡面临着雪崩,带着疼痛。“我渴望/回到那片最初醒来时的雪地/用尽一生去爱她/即使爱得孤苦,爱得疼痛”(《初时的雪地》),身处现代的孤独中,唯有从最初的雪地和最真的诗歌中去寻找精神慰藉。当诗歌与精神变得一文不名,灵魂无处安放,那么这样的追求便显得愈发难能可贵。应该庆幸还有这些孤独的人,在摸索,在回望,在批驳。
身份,便是因为有了挣扎才有了意义。海德格尔曾这样评价荷尔德林:“惟有这样的人可以返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乡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返乡时得以有足够的丰富体悟和阅历。”更通俗地诠释这样的文化与身份的状态便是,当他们得以走出自己的文化,获得更加广阔的视野,才能去眷恋故乡的美,去感受故乡的痛,去描摹现代的孤独。
风过并非无痕,当孤独的人们感受到风,必定能区分出其轻柔与壮烈,抑或是残酷。《巫光夜语》所拥有的当然不仅仅是纸本的厚度,它也具备了多元的关注点和愈发充沛丰厚的灵魂。从南方至北方,从荆棘庄到昌平,所有的风都已经留下痕迹。生生地割过喉咙,兴许会感觉受到痛苦与孤独,却应该庆幸还有人愿意去感受、去书写,去追求故乡的根脉和灵魂的厚度。也许有朝一日,正是因了这些努力,将有更多的人得以返乡。
注释:
①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冯川、苏克 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年,第97页。
②普驰达岭,《语言的灵魂在左文字的声音在右——写在<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出版之际》,《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下卷)[M],彝族现代诗歌资料馆,2012年,第346页。
③马绍玺,《在他者的视域中——全球化时代的少数民族诗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5页。
④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冯川、苏克 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年,第97页。
【作者简介】
李颖瑜,生于1992年7月,2012级四川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本科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有学术论文及诗评散见于《民族论坛》、《星星》诗刊等刊物上,硕士毕业论文为《“根骨观念”与现代书写——当代凉山彝族地域诗歌研究》。
曾说过最不愿做诗歌研究,却误打误撞写的都是诗评……
倔强而不靠谱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