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拔除我的一颗病牙,我像一个地下工作者,在小城里有目的无目的地暗访了好几天牙医,最终选定了那家X挺有名气的诊所。
那是一个阴天的早晨,天气的阴冷比我的脸色还要难看。我第一个来到诊所,用手捂着嘴巴,没有与人说话,等待牙医上班。等了半个时辰,穿白大褂的牙医终于出现。他知道我是来拔牙的,甚至比我还急迫,似乎怕我改变主意。他打着早餐吃多了的饱嗝,匆忙的就让我坐上手术椅,毫不客气地给我打麻醉药,然后洗手,然后叮叮当当地对一盘子器皿消毒,准备拔牙。
忽一会儿,粗壮的钳子夹住了我被麻醉的牙齿,牙齿和牙医便较上了劲。较劲都会有失败者,我自然是赌牙医赢。遗憾的是,年轻的牙医像模像样地旋动钳子,我的牙齿却硬如顽石丝毫不为所动。“这颗牙齿——”“这么硬——”看得出来,年轻的牙医开始有些紧张,因为他不多的经验里没有遇上这种顽固的牙齿。而世上的问题,常常又因为紧张就会闹出更大的新问题来。于是只感到“咚”的一声脆响,我的牙齿被那双颤抖的手拔断了。这倒好,牙根留在牙槽里被汹涌而出的鲜血覆盖住,要再拔出何其艰难。年轻的牙医看出我的紧张,反而从容起来,他对我笑笑,一边安慰我,一边就找来比筷子略粗的錾子钢勺之类,毫不怜惜地将这些利器伸进我的口腔,在血海深仇中探找我那和牙医躲起来捉迷藏的牙根。
被麻醉的口腔能感觉到阵阵的疼痛,尤其是年轻的牙医在牙槽里不断搅动的钢勺和錾子,抓住牙根时他用小锤子石匠般凿打和撬动的瞬间。“稳住,不要怕!”他的话自然是对的,反正不是他的牙齿,不是他的口腔,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但恰恰是他的话,突然间就使我想起一只受伤的兔子来:儿时父亲抓住一只受伤的野兔,灰色的皮毛热茸茸的,令人非常喜爱。父亲就将兔子关进他养鸟的笼子,让我们小心用新鲜的菜叶饲养。有一天,父亲出工去了,小朋友们来我家看兔,不知道什么原因,兔子踡在笼子里不吃不动。有人便提议唤狗来吓一吓。我叫过我们家黑狗来,让它吓一吓兔子,兴奋的黑狗不断狂吠,被吓住的兔子不断奔逃,它的头也就不断碰撞在狭窄坚硬的竹条上,最终那一天,我们的热情让那只可怜的兔子给累死了。
一个小时后,我实在是无法忍受牙医的折磨,便提议休息一会。休息中,我开始疑问,拔一颗小小的牙齿真的有这么费劲?年轻的牙医好像是穷途末路,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忽然举起右手,慎重其事地擦他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看了看我被他“丰功伟绩”弄得鲜血淋漓的嘴巴,他的手落下时好像是抖了一抖。接下来,他学牙根隐匿了,然后换上一个中年牙医,重新寻找埋没在我口腔里的牙根。
天呀!原来我遇上的不是小城有名的牙医X,而是一个笨拙的学徒。我寻找了几天的功绩,被年轻的牙医差强人意的手段破坏殆尽。中年牙医倒是和蔼,他脸色镇定,让我挺住。他继续用钢的铁的锐器搅和在我的口腔中,但他诚实地告诉我,神经和血管被学徒已给撬坏,鲜血止不住,牙根不好找。不过他有的是办法,叫我忍着点。那时,我对着他的器皿里狠狠地吐了一大口血,他便狠狠地搅和一阵;他搅和一阵,我便对着器皿吐一口血。这样,折腾去折腾来,又大约过去半个时辰,我的牙根才被这位师傅给弄出来重见天日。
给我打了止血针,中年牙医出于职业敏感,认为我的牙槽可能会大出血,因此要我在诊所休息一会观察观察,必要时要给我缝合。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半个小时后,止血针无效了,我便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的口腔里,就像有爆了洞的自来水管,哗哗啦啦地奔突出热乎乎的血液。我又被中年牙医重新推上手术椅,但害怕麻烦或者是有什么试验的必要,他一边用药粉拌药膏贴上我的牙槽,一边就向他的学徒传经说道:“这是压迫止血,止不住就必须缝合了!”
也怪我的热血仿佛有意和牙医作对,中年牙医敷完他的药膏,我的血就给了他一个惊奇,冲开他的药膏大肆跑冒滴漏;他又敷药膏,我的血又敢死队般沖将出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准备用针缝合。
这时,两个小时已经过去。开初的麻醉药已经失效,中年牙医的针刺向我已苏醒的肌肉时,疼痛的不可谅解让我的头撞向了牙医。中年牙医因此知道要重新麻醉,于是又打麻醉针。十分钟过后,中年牙医才开始用针穿刺我的牙槽。但针刚通过,牙医一用力收线,那线就咚地绷断了,于是又换线,又重新缝合……
我已经毫无知觉,略知其数的近二十来口鲜血已经吐尽了我的力气,像乌云般袭来的昏眩,似大鸟翅膀扑来的黑暗,令我无法去欣赏中年牙医在我口腔里游刃有余的穿针引线之手艺展示。
那天中午一点过钟,我是被牙医电话通知来的妻子扶着回的家。满街的行人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刚从火线上失败逃回的伤兵。至家里,面对我衣服已被鲜血染红的模样,亲友们目瞪口呆,他们难于相信,不是故意粉饰,还是难做出这副伤痕累累的样子来。
几天后,我去换药,见我已有精神,中年牙医很是高兴,便对我吹起他的牙技。他说他在小城拔牙技巧是最高的,那天怪我来早了点,遇上他的徒弟,实在不好意思,否则不会让我流那么多血。他又说,拔牙讲究手感角度,一旋一转一横一折都非常重要,每一颗牙齿都有脾气,差那么点火候,牙齿就会断在牙龈中。他还说,牙齿是人最敏感的骨肉,对他好不好它都惦记着,因此他每拔一颗牙齿都要写笔记,让别人的牙齿在他的本子上留下生命。最后他说,“拔牙嘛,就怕折腾。一旋一转下不来就产生新问题了,要解决新问题首先要处理旧问题,问题处理起来都是不容易的,之所以不容易就需要牙医的大智慧……”
那天是下午,让药塞住了口腔,我只能沉默。伤人的青年牙医也在,他没有搭话,正谈笑着给一个女子补牙,可能是药膏呛鼻,其间打了一个喷嚏。那时,小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X诊所门楣,让过路行人的影子无限量地伸展,胆大包天的就顺着诊所的玻璃门,目空一切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影子的恼怒使人害怕,还是中年牙医大而无边的话吓住我了,尽快上好药,我闭上嘴,让自己安静下来,飞也似逃离诊所。
原载《青年文学家》2024第4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