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古布:老马
作者 海日古布 2024-03-13
原出处:彝族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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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总能让人忘却许多我们本应该记得的回忆,那些我们曾经备受感动与难忘的日子,如果你踏上旅途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救赎,那么你将会为每一件事情都赋予意义。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的每一趟旅途都是为了救赎,但直到如今,真正的救赎仍然没有出现,奇迹越隐匿,我也就越发平静,当我再次回到路上,我开始思考的是旅途为何而起,而不是会在哪里结束。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可这些最珍贵的记忆也会在某一时刻离开我的身体,化为我乘坐的大巴车后面扬起的阵阵尘埃,湮灭在条条弯曲的山路上,只留我坐在大巴车的最后排,趴在玻璃上看着他们日渐离去,愈行愈远。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雪,全都是雪,在高海拔的天空下,隧道里传来汽车的呜咽声,我被塞在后备箱里出了大雪山,一辆五人乘坐的车上坐了七人以及一大堆被行李充斥着的塑料口袋,我艰难地呼吸着,在半睡半醒之中到达了西南的最深处。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屏幕闪烁着,裂痕到处都是,当我拿起他的手机的时候我什么也看不清,碎玻璃渣进了我的指甲缝里,这是他的手机,不识字,不会用,只知道来电话了怎么接。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几年摔烂的,等着他们等打电话给我就好,我知道怎么接,换一个吗?花那钱干嘛?能接电话不就好使了?我,我应该三十儿了吧,哈哈哈哈对,你小的时候我去你家帮忙种过地,那时候你父亲外出打工,邻里之间也总得相互有个照应嘛。”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马,你这趟旅途倒是幸福了啊,有个这么好的座位。”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哈哈,是嘞,睡着很舒服呢。”他在一堆麻袋当中艰难地转了个身,迎面而来的是口袋上的“双胞胎饲料”五个字,他不认得,我认得,我全部都看在了眼里。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哈哈,老马这咋这么快睡着了?”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能不睡着吗?昨晚上他在路上走了一夜,昨天中午我还在山脚看到他,傍晚就跑到山腰去了,也是奇怪,他这个人从来能不用交通工具就不用交通工具,他到山腰来找我们,又说忘带东西了,半夜就又跑到山脚去了,这不,凌晨的时候才回到我们这儿。”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想起今早六点时,天仍然有一片漆黑,那个提着麻袋在路边等我们的身影,好像传说中的山魈,我的意识在车子的震荡之中模模糊糊地回忆着。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也是奇怪,这人就喜欢靠着腿不分昼夜地走,你说,他就不会累吗?”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累什么,他就是一根筋的傻子,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一个深山里修大坝……”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马那年才二十岁,也是和如今一样是个只会闷着头走路的傻子,那年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在钢筋与水泥里,他第一次接触了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可我觉得他一定吓坏了,他发现了说着怪异腔调语言的汉族,他告诉我那些人说话好像是怪物一般,我告诉他那是汉族,他说不是,家乡的汉族没有这样说话的,在那里,他还被一头牦牛顶伤了,路过的喇嘛为他念了咒,他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们,喇嘛们俯下身子扶他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了是什么让他这样惊恐,他看到了他们背后的天空,那天空实在是太低了,就像是伸手就能触及一样,与之相比,雪山更显得遥不可及,静静地站在很远很远的天外,与那上百年不化的雪一起不怒自危,就像一个盘膝坐在悬崖边上的白发老人。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在那个夜晚没有见到老马,他的脚被撞伤了,但还是没能阻止他在半夜跋山涉水的习惯,第二天他跛着脚回到我们面前,冲着我们就憨憨地笑,就像平常一样,我们谁也没理会他。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可接下来三天,他每天晚上都不再回来,在夜里朝着我们住所的四处走去,在第三天,在阳光下,在悬崖边,在河流旁,我记得那天傍晚的夕阳洒在河上,河水波光粼粼,弯弯曲曲地绕向远方,我找到了我朋友的尸体,他是和老马一起跟我来的,没系好绳子,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当时我就在他旁边,我正要向他递一根扳手,他也摇摇晃晃地正要接……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马那晚上依旧没回来,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面前,他把我从床上摇晃醒,我被他拉着走到了门外,他兴奋地指着某个方向(我仍然记得,那个方向上隐隐约约散落着几颗星星),他告诉我,就在那个方向,有一座非常大的城市,简直大得没有边,那里有各色各样的灯,全部都亮着,没有一盏灯熄灭,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多么漂亮的一座城市啊,在黑暗里令星辰也黯然失色,他浑身震颤着,那是他无法想象的事物,一辆汽车从他身旁急驶而过,向那城市奔去,汽车扬起的灰尘使得那座城市在他眼里无比模糊。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多么漂亮的一座城市啊,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和往常一样,我没有理他,尸体也没让他看到,那是他的二十岁,他朝着那个方向走了一夜,终于看到了城市。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晕车与困意向我一起卷来,窗外是白茫茫的大雪山,这是我的二十岁,我在迷迷糊糊之间看到了山魈,看到了我的祖先,他和一个汉族姑娘在夜里私奔,再也没有回到家族之中去,那是他的二十岁。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在村里狂奔着、呐喊者,在雨里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旋转着跳舞直到转晕,那是她发疯的二十岁。或者我的另一个小学女同学,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一脸青涩,见到我就会羞愧地低着头往屋里走去,在最初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想与旧人打招呼,那是她的二十岁。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好混乱啊,我的头脑里充满了无数理不清的画面,我一拳砸在麻袋上,我要向他们走去,在黑暗之中理清这一切,找到那具尸体。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雪无止境地下着,我和我乘坐的那辆汽车消失在了雪山深处,那是我踏上旅程的第一站,我在凌晨接了老马,然后被塞进后备箱里,扔进了雪山之中。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后记:就出去吧,别回来了

大约是在明朝的时候,我的第一代祖先携着一名汉族女子的手离开了家族(彝族家族制,禁止与其他民族通婚),从那时候起到我现在,一共经历了十七代。回首这些往事,我每每都会寻找自己为何至此的原因。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的爷爷,是十里八乡的英雄好汉,他是那个破旧的小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他牵着一匹马穿越在崇山峻岭之中。我的父亲在山上曾经问我,现在的科技技术能不能重现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往事?比如能让他看到当初爷爷是怎样行过这条崎岖蜿蜒的山路的。这是他对科技的认知,在他十九岁我刚出生那年,爷爷去世了,在凌晨吊死在了门口的一棵大树上。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以后的谁都不愿意再提起这件往事,爷爷的死直到今天对我而言都是一个未解的谜团,那个享誉十里八乡的铁汉子是怎样一步步走向绝境的。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父亲携着我,继续向外面的世界走去,他做着牛马生意,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和父亲在一个山洞里升起了一团火,他说,他的小时候也曾经与爷爷在山洞里过夜。这样的洞穴记忆,我是永远都不会忘却的——那潮湿的山洞里升起的一团火还有翻越这座山岭就会看见的新世界。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但你不能相信我上面说的话,我对记忆始终保持怀疑态度,这以上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年幼的我曾经做的一个梦。人总会对记忆进行修改来满足自己现在的情况,来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寻找一个解释——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如果你不能找到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那么你就会需要救赎、寻求救赎——穿越层层的记忆迷障,去寻找一具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尸体。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是一种追根溯源的冲动,与彝族文化也息息相关,在我们的信仰里,死亡后不会回归天堂也不会去往地狱,我们的灵魂会化为三股,一股消散在天地间,一股回到屋里的祖先祭牌上,一股回归我们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兹兹普乌,那里牛羊成群,人民安居乐业。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像现在,我也在为自己从何而来做着一番愚蠢却感人的解释。那如果你沿着记忆找不回去呢?记忆可从不会顺遂你的心意让你轻易得到救赎。于是我将目光对准了现在。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现世的苦难如此之多,我却从来活在象牙塔之内。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我欣赏他的观点:真正带来救赎的,不是廉价的幸福,而是崇高的苦难。我赞美并且追求苦难。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可我发现我对苦难无能为力。在我高三那年,我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要了五块钱,然后消失在黑夜之中,第二天我被人告知她早就疯了,后来,我看到她在雨中脱衣,我在屋子里看书的时候,她的哭喊声在整个村落回荡,我放下书,陷入了一阵阵的迷茫。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啊!这不就是苦难吗?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遇见属于我自己的“祥林嫂”,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我感觉我的笔下终于可以有东西可以写了,我要怎么写她呢?是歌颂还是批判,是同情还是哀叹?我都没有心思,我只通过她看到了自己的虚伪。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似乎离苦难越来越近,我感到自己身体与心灵深深的抗拒,我不要,我不想,那苦难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我原原本本的模样。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可现在转念一想,那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求的所谓的救赎吗?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看到了相依为命的奶奶与孙女,看到了牵着一匹马往深山走去的孤身老汉,看到了抱着孩子一脸羞愧的同学。他们看不到,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在了眼里。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你要说让我怎样去救赎他们,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不需要我们的救赎,他们有着自己为人的尊严,他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人格和生活,不必我们投以同情的眼光,越接近他们,我不过是越将同情的眼光对准自己——看见自己扭曲的灵魂和失真的记忆。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题目上我写了:就出去吧,别回来了。这是我的母亲、我父亲的母亲、我爷爷的母亲都劝诫过的,可其实当我真正出去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会痛心疾首地哭喊: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想,我的父亲与爷爷可能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原来水晶宫对我们真的没有那么重要。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所以我选择去了工地,在工地里,当尘埃四起的时候,我感觉到终于我一脚踏入了那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真正融入了苦难。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可这一切,仍然不够,如果寻求救赎的话,总得需要靠着自己的双脚不知疲倦地去走一走(带着淳朴的憨笑,背上扛着麻袋)。那是我真正在工地里见到的一个人,他第一个感动了我,所以我写下了这篇文章,献给他也献给自己。我总希望自己是老马,因为老马总会识途,带领我们扛着麻袋一步一步走出迷雾。F5a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作者:海日古布(真名:韩小强),四川凉山人,本科生,就读于东北师范大学。

发布: 阿着地 编辑: 阿着地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