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养我的故乡是个小山村,离县城90多公里,至今全村只有29户100多人。我们村子像一把椅子坐落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南华县红土坡镇与五顶山乡接壤的礼社江南岸,属亚热带河谷燥热气候。儿时,故乡的村中生长着一些大树,被父辈们称之为“风水树”,我当时不理解“风水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风水树?”
从我记事起,村中被父辈们称之为“风水树”的树有5个品种12棵大树,这些树让我记忆深刻,至今难忘。在我的童年我都与它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本文作者普金华
攀枝花树
我们村子后山和左右两侧是较大的山脊,背靠哀牢山,前连礼社江,村子中间又有一个由上到下凸起的长长的小山脊,在这个小山脊上像部队士兵排成的纵队一样由上到下一直到礼社江边生长着5棵根的直径都在2米以上的看着几乎是同龄但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攀枝花树(即木棉树),它们生长的形状不是像东南亚一带生长的多数攀枝花树那样树径标直,身材修长,而是在约长到四、五米高的距离后,从四周长出许多枝叉后继续往上长,整棵树的形状似一把伞更像一朵花,也许是这里的热带河谷燥热气候,周围又没有其它树木,它可以随意向四周展开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现象。攀枝花树夏秋季节枝叶繁茂,经过一个冬天后,在来年的春天就会开出火红的攀枝花,一束束花朵如同一片片红霞,鲜艳夺目,十分壮观。5棵攀枝花树可能品种不同,最顶头的一棵开的花最多最大也最红,花朵像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少女翩翩起舞。
伴随着春风,攀枝花又开始慢慢凋谢,因为攀枝花可以做猪饲料,每当这时,村里男男女女的小伙伴们都背上竹篮筐到树下守候,一阵春风刮来,攀枝花如同仙女下凡般从空中旋转着噼噼啪啪的落下,此时,小伙伴们并在树下来回奔跑捡拾攀枝花,谁跑得快,谁动作利索,谁就捡得的多。每当我背着满满一篮攀枝花回家时母亲很高兴,夸我“德”(即能干)。当然我父亲也会很高兴,但他时常不在家,那时山乡不通公路,他带着我10几岁的哥哥赶着我们生产队上5匹骡子的马帮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给供销社驮运百货为生产队赚取一点微薄的运费,也是生产队集体经济来源的一部分。
我8岁时开始在生产队的学校里上小学,每当星期六、星期日和平时放学后,都要帮助父母做各种各样做不完的事,捡攀枝花喂猪就是其中的一项,因为我家养着一头母猪,母猪需要喂很多饲料,它是我家的小银行,母猪下猪崽出售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攀枝花凋谢时夜间也会掉下来许多,往往一棵树上一夜掉下来的攀枝花一次就能捡到满满一篮之多,但要看谁起的早,谁到的快,有时夜间下点雨掉的更多,在那个季节,我常常凌晨鸡一叫就起床,带上放两节“长臂猿”牌电池的手电筒去捡拾攀枝花,我时常跟母亲说好,如果鸡叫我还不醒的话就叫母亲喊醒我,因为去迟了就被别人捡了。但去早了天不亮又很害怕,我就背上我父亲过去“走彝方”(外出打工或做生意)时从中缅边境地区带回的一把听说是缅甸军刀的大尖刀,约35公分长,有着漂亮的用牛角和铜皮制作的刀把和刀壳,背着它有镇住妖魔鬼怪的意思,在黑夜里能壮胆。因为背着这把刀,有一次遇到同样早起去捡攀枝花的30多岁我要叫她二姑奶的一位同村妇女,她看见我腰上背着的刀子边笑边说:“二孙子,我说咋会呢胆大,是背着呢大老把刀子呢格,刀子都比你大喽!”现在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很滑稽。
一次,我去捡攀枝花时,村里的一个我要叫他表叔的男人
也在我前面几分钟到最顶上那棵攀枝花树下去捡攀枝花,天亮后他抬头一看,树上一个树丫上蹲着一只被村民们称之为“破脸狗”(即现今叫的“果子狸”)的野生动物,原来是“破脸狗”夜间爬到树上吃攀枝花,人又早早的去树下捡攀枝花到天亮,“破脸狗”就被困在攀枝花树上不敢下来,天一亮就更不敢下来了。当时我有一个叔叔爱打猎有一支火药枪,听说攀枝花树上有一只“破脸狗”,他就抬着火药枪上去打,因为“破脸狗”在的高又加之树枝遮挡,放了好几枪才击中“破脸狗”,叔叔分给我家一只腿,吃着好香。后来到如今,这种动物不见了。如今即便是见到,也没有人会去伤害它们了,反而要保护它们。
生长在最顶的这棵攀枝花树现今还在,其它4棵已先后枯老而死。
大香椿树
在我家居住房屋的右前方有三棵大香椿树,说是紫椿,不知它们在这里生长了几百年,它们像军队士兵排列的横队,间距几乎相等,排列非常整齐,树龄几乎相同,树径标直,直刺云天。
我们时常听到大香椿树上喜鹊发出“泡茶、泡茶”的叫声,每年都能看到树枝上有喜鹊繁衍后代,喜鹊窝做得较简单,只是用一些比筷子粗一点的树枝在树上有枝丫的地方搭建起一个窝来,用来繁衍后代,因为喜鹊的窝较简单,有时还会有小喜鹊从树上掉下来,翅膀噼噼啪啪半飞半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我们好奇就去捉回来玩,大人看见我们捉来小喜鹊玩就骂,说喜鹊是吉祥鸟,把它们整死了要“背过失”的,要我们把小喜鹊放了,于是我们就把小喜鹊放了,但不知道放走后它能不能活下来。
每年春天,香椿树根上会长出一些椿树的嫩芽,父亲经常去摘一些回来用豆瓣酱伴着吃,很好吃。有一次,有一群架广播电话线路的工人住在我们村里,有一个工人爬上大树去采椿,但上去了一段距离后进退两难,再也下不来了,工人和村民把桌子、梯子抬去搭起来那个工人才下来了。
回来挖南(华)景(东)公路通过我们村里,公路就从我家门前通过,工程指挥部原想不砍这几棵大香春树,但又实在让不开,只能把三棵大香椿树砍了,父背们都觉得很可惜,但说是国家建设必须无条件服从,必须要砍。当时没有电,只能用人工砍,用手锯锯。公路工程队派来砍树的两个男人就吃住在我家,古老的香椿树树质十分坚硬,而且三棵大树都不空心,树心成紫红色,两个人用了半个多月时间才把三棵大树砍倒,后又锯断成截,劈削成四方形板块,劈削下的边角料被我们背回去家里烧火煮饭,烧的时候火堂中发出一种椿树的特殊香味。后来这些经过粗加工的木料就被工程指挥部的人用车拉到城里去了,说是可以做高级家具。
黄莲茶树
前面说过,我们村子像一把椅子,背靠哀牢山,脚下是礼社江,村子左右都是山脊,像椅子的扶手。左边较大的山脊因土壤鲜红被村民们称之为大红岭岗;右边稍小一点的山脊叫哨房岭岗,是因山脚上建有一幢“哨房”而得名。这幢房屋是1936年3月,红二、六军团长征到达云贵边境,国民党云南省政府闻讯电令各县府修城垣筑雕堡防堵红军,国民党镇南县(今南华县)政府为抵抗红军,一边调集壮丁到县城修城垣筑雕堡,一边令各乡在咽喉要道修筑雕堡而建的。镇南县江迤(今南华县礼社江以南)的凤羽乡(今五顶山乡) 、文雄乡(今马街镇)、永隆乡(今兔街镇)招募人员在经过我们村的路边上(当时没有公路,但这里是渡过礼社江到江迤三乡的必经之地,属咽喉要道)用粘土修筑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正方形土木机构共三层,屋顶为瓦顶,最顶一层有用于放哨和架枪用的窗口的雕堡(即哨房)。这个雕堡解放后成了我们村的粮食仓库,改革开放后又成为学校,现在一村一校已撤并,村里的学校已不存在,学生上小学都到镇里的学校去了。这幢独特的正方形土木结构的房子如今还在。
在左边山脊上的大红岭岗内侧和右边山脊上的哨房岭岗内侧各分别生长着一棵黄莲茶树(即黄莲树),而且两棵都长在一条路的上方路边上,它们像两个威严的哨兵护卫着我们村庄。这种树的干心成黄黑色,十分坚硬。这两棵树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每年春夏发出的緑叶都被村里的男人们攀爬上去“打叶子”时劈头盖脑的把树叶砍下用来肥田,因我们村在礼社江边和一街河边上有一部分水稻田,每年插秧的季节都要采来緑树叶踩进稻田的泥水里,树叶发酵腐烂后就成了肥料,田里漂浮起来的肥水像一层油,村民们还经常开玩笑“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树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年年被“剃头”倍受摧残,但仍年复一年发出新緑生机昂然。
长在右边哨房岭岗山脊内侧的这棵黄莲茶树也是在一条大路的上方路边上,听说村民们过去还在此树根上烧过香纸,祈求古树保佑平安。我家就靠近哨房岭岗,因为这棵大树离我家近,我们也时常到树下玩耍。在1976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本家的叔叔家要建盖新房,把房地基选在这棵大树下,父背们对古树都十分敬畏,而且这棵树还受过香火,都极力劝阻这棵树不能砍,但这个叔叔执意地把这棵树砍了在树根处建盖新房。可是自从砍了这棵树建盖新房后,原来就生病的叔叔的母亲(我要叫她奶奶)搬进新房子后几个月就去世了,叔叔家的一个小男孩搬进新房子后不到一岁就因病去世了,叔叔的媳妇也两年后又因病去世了。叔叔家接连发生的这些不幸的事不知是否与砍了这棵大黄莲茶树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很困惑,之中奥秘不得其解。但应该说父背们敬畏古树是有一定道理的。叔叔家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事了,叔叔家还有3个子女,婶婶去世后他没有再娶,现在还住在那里。
长在左边大红岭岗山脊内侧的这棵黄莲茶树,村里的男人们每年往这个方向的山上追到的麂子(那时村里有3张麂子网,男人们经常上山追麂子)几乎都要抬到这棵大树下,采下树上的叶子铺垫在地上开剥分肉,见者有份。有一次村民们追到一只暗红色的公麂子,抬到这棵树下开剥,这只公麂子头上长有两只有20公分左右长的角,角上还长有像鹿茸一样的茸(到了一定的时候茸就会脱落,变成干角),我便哭着闹着要麂子角,有一位父背就把两只麂子角砍下给我,我高兴地拿着麂子角回家叫母亲与分得的麂子肉煮在一起给我吃,其实也没有什么肉,就是有一点茸,只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而已。后来到如今,麂子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即便会有麂子出现,村民们都有了法律意识,谁也不会去打扰、伤害它们。
如今,这棵黄莲茶树虽历经沧桑,仍傲然挺立在这个山脊上。
沙檀果树
在我们村子中间靠近礼社江边南(华)景(东)公路沿线(公路在我们村里拐了一个弯,有上下两线)经过我们村子的一个小山洼处生长着一棵直径约1.8米以上、身材标直的大沙檀果树,从我记事起,距离这棵树约4、5米处的上方就有一眼很古老的说是出“龙水”的井,井的四周是用大青石块镶起来的,水质清澈见底,满满当当,夏天清凉,冬天温暖冒着热气,说是冬暖夏凉的水是“真龙水”。因此,村民们也把这棵树称之为“龙树”,因为这里有一口井,沙檀果树的下方10几米处村民家家户户都各有一小块菜园。只有8、9岁的我还时常挑着两个用葫芦制作的桶到此浇菜园和挑水回家吃,可惜几年以后这口出了不知是多少年水的井就干了,以后再也没出过水。
每年秋季,沙檀果树上结出一种像豌豆大小的果实,颜色成红黄色,果实熟透后掉下来,我们就去捡来吃,这种果实有点沙甜。因为在村里读小学,放学后也没有闲着的时候,我们有时放学后还把家里的猪赶到沙檀果树下放,因为有小沙檀果吃所以猪也会更乖。
回来挖南(华)景(东)公路通过我们村里,因为对古树的敬畏,公路工程队在挖路时能让则让(以上我说到被砍了的三棵大香椿树是实在让不开),就把这棵树留下了,树虽占了小部分路面但没有砍。又是20几年后南(华)景(东)公路加宽路面并铺上沥青,公路工程队也没有砍这棵树,只是把路下埂填高填平加宽,又是10几年后由于树龄太老的缘故,老树慢慢枯死。
老米果树
我们叫的老米果树实际上是大榕树,但当地村民从古至今都这么叫,这棵树是我所讲到的我们村中被父辈们称之为“风水树”的5个品种12棵大树中最大的一棵,它在我们村子里是一棵顶天立地的树王。它长在我们村子后面最中央的“咽喉部位”,前后左右都是种包谷、小麦等农作物的土地。进入红土坡镇的礼社江北岸远远就可看到村中的这棵大树,树根部的直径有3米左右,从树根起向上长3米左右开始向四周发出枝叉,此树的根伸得长扎得深,树筋凸出的部分像大鱼的脊背一样伸向四周又像鹰爪一样牢牢地抓在土中,支撑着它庞大的身体。儿时,我们常常攀爬上大树长在最下面伸向四周的枝叉上从枝叉根部爬向枝叉头部,运用枝叉的弹性从枝叉头上坠下,反反复复地玩耍,为此,没有少挨大人骂,大人骂我们是“短命鬼”,说是神树乱爬不得。此树从外观上看,它像一座宝塔,十分壮观,村民们到地里干活时也常常在此树下纳凉,同样村民们追到麂子时也在树下剥过麂子(前面说过,现在麂子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即便会有麂子出现,村民们都有了法律意识,谁也不会去打扰、伤害它们)。
秋天包谷快成熟的时候,一群群的鹦鹉聚集在大树上,发出“唧、唧、唧”的叫声,这种树春夏秋冬四季常青,特别是秋天有多种鸟类都会聚集在这棵树上食其果实,纳凉嬉戏。村民们将其称之为老米果树是因为这棵树结出一种似枣子大小的圆形的果实,每当秋季果实熟透掉落时我们就去捡来吃,果实红色,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在那个年代不知道什么叫水果的我们,捡这种果子吃当然也是一种享受了。
这棵古树的来历传说很多,但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过去村中有一个男人到缅甸“走彝方”带回的树苗栽的;另一种说法是鸟从其它地方吃了老米果后飞来这里屙屎后长出来的。总之,众说纷纭,难以定论。这种树在我们村中也仅仅只有一棵,在我看来,这棵树起码也有几百年的历史,我父亲2011年去世时90岁,生前我曾听他说,从他记事起这棵树也就有这么大了。
这棵树长在我们村子后面一个最中心的位置上,树下是村民立的一座土主庙,听说在“破四旧”时被毁,留下残墙破壁。在我记事时,小庙的残墙上还有花花绿绿的壁画,印象中的画是多个古人骑在马上策马扬鞭,后来这些图画年复一年被雨水侵蚀冲刷慢慢消失,后来村民们还自发地进行过几次简单的修缮。
从古至今,每到大年三十,村民们家家户户都要有两个人同时带上鞭炮,端着筛盘,用小杯子放点米、茶、酒,抱上一只大公鸡到庙里放鞭炮烧香磕头祭拜后杀鸡,同时拔下几根公鸡的羽毛沾上鸡血后沾在香台上,然后把鸡拿回家里开肠破肚去毛洗净后整体煮熟,第二次再端着煮熟的鸡到庙里再次祭拜后才拿回家吃。每年大年三十到庙里杀鸡祭拜的意即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安康,六畜兴旺,事业发达。儿时,每到大年三十这天我都特别高兴地抱着大公鸡和大人一起到庙里放鞭炮杀鸡。
这棵老米果树曾经在2011年至2012年时枝叶有些枯败,村民们认为老米果树恐怕是要“老死”了,我也在想,我们村子如果没有了这棵老米果树,村子的景色将会暗淡许多。但在2013年春天,老米果树又神奇地发出新的枝叶,好像换了一次装,它又枝繁叶茂,生机昂然。它的磅礴气势令人敬畏,不知多少年多少代,不知它顶住了多少风暴,抗住了多少干旱,无私无畏地用緑色装点着我们的村庄。
如今,这些被父背们称之为“风水树”的5个品种12棵古树只有3棵树还尚在,其它9棵有4棵被砍(因挖公路被砍3棵,叔叔家盖房子被砍1棵),有5棵已先后自然枯老而死。
我在想,这些“风水树”都有至少有几百年的树龄,有的甚至上千年,它们何以长成参天大树,这里面肯定有古人的呵护,甚至是像传说中村中的老米果树是前人“走彝方”从缅甸带回的树苗栽的一样,有可能是古人栽的。不然5棵攀枝花树怎么会顺着一个山脊排成“纵队”;3棵大香椿树怎么会排成左右距离几乎相等的整齐划一的一字型“横队”;两棵黄莲茶树怎么会在左右山脊内侧一条大路上方的路边上像站岗的哨兵一样各有一棵;老米果树怎么会生长在村子背后开阔处最中间稍微凸起前面又有块平地的“咽喉”部位。是否是古人曾经规划过而有意选留或是人工栽培,或是大自然的造化,一定有其特殊因素。
我理解,古人把这些参天大树称之为“风水树”的意思就是要人们敬畏,加以保护,不要随意砍伐树木。所以,对于至今还尚在的一些古树,我们应当敬畏,加以保护,因为参天大树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不是一代人的培育就能够长成的。
《记忆中的“风水树”》一文获奖证书
注:本文原载《龙川江》(文学季刊)2014年第1期;《楚州今古》2014年第3期;《南华宣传》2017年第7期。入编楚雄公安文化系列丛书《文耀彝警》(散文卷)等。
作者:普金华,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彝族自治州南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人民解放军原中校;人民警察原四级高级警长、一级警督;南华县“菌乡银发”志愿服务团副团长、矛盾纠纷调解志愿服务队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