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兄《秀才医案自解》十本印回,阿痴周末要来南华给老母亲过生日,顺带取书。我招集南华文友李天永、普金华、周汉德、徐社川与阿痴在顺发酒家一聚。阿痴是个对地方文化建设屡有壮举之人,2017年2月,组织了一场“春天诗会”,按照自己的文学评判标准评奖,发奖金。今年自己出资一千四百元创办电子书《文化楚雄》,把楚雄州十个县市的文艺珍珠一颗颗串起,如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一般,呈现在读者面前。他还广泛搜集楚雄地方文学史料,准备组织人员写《楚雄当代文学史》……我多年前就邀约阿痴两人对饮长谈一次,因为新冠疫情之故,我这顿饭等了阿痴三年之久,今日终得了如心愿。
来南华前,阿痴说午饭还想到离城十余公里的蟠龙寺遗址看看。龙川镇蟠龙村委会是县文联主席李天永的老家,蟠龙寺的情况就数他最熟悉了。十年前我刚来南华时,每每听他讲起老家的蟠龙寺,喜形于色,又有颇多惋惜。我就劝解他,家乡的历史文化,一点一滴都十分珍贵,注意搜集,把已知的人事形成文字流传下去,这是我们文化人应尽的责任,也是非常有社会意义的一件事情。他这样做了,从现有的情况看,收到的成效令人满意。
南华文艺界人士踏勘蟠龙寺遗址留影
天空阴沉,没有明媚的阳光,滇中遇倒春寒。我们五人一行驱车沿南永公路来到蟠龙村委会大村。村子沿山坡而建,房屋散落在窝风的背静处。我们爬上村后一个陡峻的山坡,就见两块宽阔平展肥沃的山地,稀稀啦啦地种着几株豌豆。李天永说:“这就是蟠龙寺遗址了!”我们瞪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的环境,都有一种失落感,或者说与心中想象的蟠龙寺出现了很大的偏差。原想曾经巍峨壮观、庄严宏大,如同宫殿一般的蟠龙寺应该是在村庄稠密的双甸河东边,没想到却是在西边偏僻的半山上。原想着蟠龙寺还应该有一些残垣断壁和几堆烂瓦砾供我们考证,没想到这一切早已灰飞烟灭,荒凉得没有一点历史痕迹。我们心有不甘,沿地埂走几步,在山地角落里找到一块比较规整的石头,阿痴用木棍撬翻过来查看,但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信息。地边上有一片原始森林,生长了数百年的几棵毛栗树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与众不同的模样。当年哗哗流淌的一股山泉水,直接就流进蟠龙寺厨房的大石缸里,水应该就出自这片茂盛的水源林。欣慰的是这个天然凿成的大水缸,因为无法移动,至今还在。只是四周干得都快要冒火星子,哪里还有水的影子。我估摸着这个大石缸能装下三四方水,与我们见过的所有水缸不同的是,石缸除了大、固定不可移动外,石缸的一角还有一个溢水口。
在林中寻找消失了的两百多座和尚塔
蟠龙寺遗址虽然成了两块平坦的山地,但明显看得出来,地分上下两台,当年寺庙的大雄宝殿应该是在高处的那块山地上,民国时期云南省主席龙云送的“人天罕有”大匾就悬挂于大雄宝殿的门额上。享誉中国的著名僧人虚云大和尚曾到过蟠龙寺讲经传法,我熟知的蜚声滇省的大和尚修圆是虚云的弟子。修圆是我们南华土城人,六岁出家到蟠龙寺为僧,曾云游贵州、广东、浙江参学弘法,在浙江阿育王寺燃指供佛,道高德昭,后升任昆明筇竹寺住持,西山华亭寺住持,云南省佛教会理事长。
蟠龙寺和尚最多、香火最旺的时候是在民国时期,众僧达五百多人。据《楚雄彝族自治州志》记载:“楚雄地区的佛教中心,元、明时期当数(楚雄)紫溪山,明末转到(牟定)化佛山,到民国时期已属南华蟠龙寺”。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镇南县长赵正岳曾将蟠龙寺开设成“蟠龙公园”,省内外信众皆慕名前往朝拜,寺院一时成为滇中的佛教圣地,终日游人如织。按今天的话说,那时的蟠龙寺,是滇中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杵着柺棍继续向山上爬去,曾经的山路早已隐没在荆棘中,好在李天永熟悉地形,摸索着左攀右爬,我们来到一台横向行走的林带,在林中终于看到了蟠龙寺至今幸存的两座和尚塔。在这山清水秀的大山上,突兀出现两座和尚塔,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件玲珑剔透的工艺品,显得十分珍贵可爱。上去摸了摸红沙石上那些栩栩如生的花纹图案,感叹当年的石匠工艺精湛,水平堪称一流。大家七嘴八舌,交流观感,疲劳顿消,觉得不虚此行,众人兴高采烈在和尚塔前留影。
作家们爬上山冈考察蟠龙寺现存的两座清代和尚塔
这两座和尚塔明显在近年得到了地方政府和文物部门的重视,做了一定程度上的维修保护。这与地方历史文化爱好者张方玉、罗宗贤、李天永和像我们今天一样关注地方文化建设的文艺界人士年复一年、长期奔走呼号、呐喊有关。我看到一块崭新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垂碑就立在不远处的林荫下,背面是关于蟠龙寺和尚塔构建的一些史料记载。
蟠龙寺和尚塔位于尤川镇蟠龙村委会大村境内的蟠龙寺遗址西约1千米林间。原有和尚塔200余座,“文革”被毁,现存石雕塔2座,相距20米,始建年代不详。石塔整体造型新奇,雕工精湛,线条纤细,婉转流畅,两座石塔均为六角攒尖顶,亭阁式石雕塔两层,通高4米,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塔座为六边形须弥座,高1.3米,边长74厘米,葫芦形塔刹。一层6根石柱内有一覆钵式小石塔,高76厘米,塔身前后两侧碑刻已被毁。上层小阁上的石雕已被毁。刹顶为石雕宝葫芦。塔下有地宫,进深2.55米,高1.1米,现已被盗掘空。
蟠龙寺原名“指月庵”,在城北二十五里,康熙四十八(1709)年,僧园证友虔建。咸丰年间经乱被毁。光绪元年,僧寂悟重建,二十二(1896)年,僧淳复修。民国二十二(1933)年,县长赵正岳置蟠龙公园。2009年11月18日公布为第二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保护范围:以两塔为基点,东、西、南、北各向外延至250米处。建设控制地带:自保护范围东、西、南、北各外延50米。
阿痴是一位醉情于山水,内心充满好奇的求知者。踏勘完和尚塔,大家本想原路返回,他却又钻进了刺巴窝,去寻访消逝的那两百多座和尚塔。曾说蟠龙寺的和尚塔规模宏大,两百多座和尚塔应该是一片不小的塔林,我也想验证一下前人的记载是否属实。虽然到处是弯弯扭扭的树枝,地上铺满厚厚的落叶,真相大多都被现实遮蔽了,你不观察不细看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先看到树叶下一些凌乱却很规整的五面石,它的来源可能是被毁坏的和尚塔。当找到一块六角形放射状的石块时,我已经看出这是和尚塔最顶端的结构,可以明确无误地确认:这里也是曾经的一座和尚塔。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还发现了十余个令人恐怖的地下洞穴,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动物躲藏时打下的洞,后来阿痴打开手机伸入查看,发现有一个洞穴是垂直向下,是用条石砌成的,长宽都很有规则,这显然就是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和尚塔。我们可以感知到,这些和尚塔,是依山体向上建在一层一层的平台之上,树林中看得出来的就有七八台。走出树林,是一大片山地,依然保持着台地的姿势,原来应该也是和尚塔的建构地。回望山体,山也奇特,像一把椅子,除中间的最高峰外,两边各有一座稍矮的山包,似一把椅子两边的扶手。李天永说,当地彝族,历来讲究左大右小,左阳右阴,和尚塔全部安埋于山峰的左边,右边则利于山水下泄。这肯定是经风水先生查看过地脉后定下的一块风水宝地。
考察结束在和尚塔前合影
下山的时候,在地边上遇到一位大村的彝族老人,我想打探蟠龙寺与和尚塔的一枝半叶,就特意采访了他。老人叫李发钦,今年77岁。他说他是大村里能说得清楚蟠龙寺过往的人,他小的时候,蟠龙寺里还住着三十多个和尚,他和母亲还到蟠龙寺里吃过斋饭呢,因为他们家种的是和尚田,是蟠龙寺的佃户。问起蟠龙寺里的那棵缅桂树,当时非常珍贵也非常稀有,说是用牛奶浇活的。寺庙里还有两棵万年青,一边一棵,后来有人浇了半包尿素,就这样烧死掉了。那棵缅桂花,后来被人砍去搭瓜架子去了。我们南华民间把柏椥树、万年青、山茶花等当作阴树,一般人家是不会栽在院子里的,只植于寺庙或坟地这样的场所。缅桂花虽芳香馥郁,人们喜欢,但滇中民间历来有一种说法,缅桂谐音为“免贵”,谁愿意穷极一生呢?故现在的人们也忌讳栽缅桂花。问起蟠龙寺的地下是否藏有黄金,老人说民间曾有这样的传言,是从蟠龙寺出去的一个和尚还俗后,故意传扬出去的,蟠龙寺应该不会藏有黄金。李发钦还告诉我,蟠龙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做过“肝肿病”医院,医治那些营养极度不良的病人。七十年代蟠龙寺还办过初级中学。蟠龙寺是在“文革”破四旧时被财政局的人拆毁的。说起刚才我们踏勘的两座和尚塔,李发钦说他最早见到的时候还有四五十座呢,“破四旧”撬倒一批,包产到户时又撬倒掉一些,现在就只剩下这两座了。可能是级别较高的和尚陵墓,塔设计精致做工繁杂,后人才不忍心毁弃。我们刚才发现的那几个地下空洞,他说就是安埋和尚棺材的墓穴,是被盗墓者撬开的,里面其实没有金银财宝,放的是棺材。我和李天永曾经寻访离此不远的见性山和尚塔,那是一座形状像大姚白塔的磬锤塔(顶部为圆椎形,腰部收缩,上大下小似磬锤,通体白色),塔身有梵、汉两种碑文,塔的下面放置的是两百多和尚的骨灰盒。蟠龙寺和尚塔用的石头是从山背后两公里远的地方开采运来的。蟠龙寺前面的大村,居民皆为彝族,一棵千年黄连木高大挺拔,似镇村之宝,彰昭于路人。李天永媳妇李连琼就是这个村的,她听老辈子的人说,蟠龙寺前后建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岔河过来的马鞍山那边。在寺庙盖了一半的时候,一僧人大白天见一只兔子跑出来,感觉有些蹊跷,疑似很不吉利,说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遂搬迁到现在的蟠龙寺遗址建盖。
晚上回到家中,我查阅南华文献之祖陈元编纂的康熙《镇南州志》,在“寺观”条目下没有找到有关蟠龙寺的记载,说明陈元编纂志书时,蟠龙寺还没有建成。后面的咸丰、光绪两部《镇南州志》,民国的《镇南县志》蟠龙寺均有记录,但较为简略。蟠龙寺康熙四十八(1709)年建成,至今三百多年,比起那些千年古刹,年代的确不算久远,民国是其鼎盛时期,曾一度享誉滇中是事实。
蟠龙寺又名“指月庵”,此名极富禅意。但在南华说起蟠龙寺知名度很高,而“指月庵”几乎无人知晓。我查证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叫“指月庵”的缘由,这个有待高僧破解。
南华人修圆法师是一位享誉中国佛教界的著名人士,有史料记载他六岁时出家到蟠龙寺为沙弥。修圆俗名李永芳,土城人,生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由此可推算出修园进蟠龙寺的时间是1906年。后被寺院住持送往张合屯高等小学读书。难怪,沙弥修行能成为著名法师,说明小时候读书打下文化基础是少不了的。
蟠龙寺的大雄宝殿上方曾有一块“人天罕有”的大匾,罗宗贤说是民国云南省主席龙云送的,陈志国说是民国云南王唐继尧亲题,这个事需要重新考证一下。从查证资料来看,唐继尧与佛教界来往多一些,,虚云法师多年来与军都督唐继尧有交往。曾在蟠龙寺传经弘法的虚云老和尚,又是修园的师傅……
罗宗贤《南华史苑》说蟠龙寺有九院九十九间禅房,这肯定又是讹传。最初我发现这个问题是在写见性山的时候,说当年的见性寺有和尚房九十九间,和尚达千余人。我到实地一看,那地方怎么可能盖得下这么多房子。九十九间房,差不多是一个村子大了。写雨露的光明寺也有这种说法。我发现,很多寺庙都有这个说法。蟠龙寺遗址就那两块地,怎么会盖得下九十九间房子?后来,我找到了此说法的缘由:《易经》乾卦有“九五至尊”之说,佛教界僧人认为,凡事不能求百分之百圆满,九是最大的阳数也是个吉利数,“九”谐音“久”,意为长久,过九到十就到头了,而到头就意味着要走下坡路。“半”寓意为“五”。故民间建寺有要建“九十九间半”的说法。需要说明的是,“九十九间半”不是说寺庙要盖九十九间房子,这在民间的好多叙述中似乎都被讹传了。“九十九间半”是我国南北各地都有的一种建筑风格或形式,一般是指宫殿、坛庙、祠堂等建筑。
旧时南华文艺界有“郭梅夏字”之说,意思是郭燮熙画的墨梅,夏育荷写的书法,为镇南画苑翰园之冠。曾经悬挂于蟠龙寺大门横匾上的“蟠龙寺”三个字,就是夏育荷写的书法。
旧志书上查到有三人写了与蟠龙寺有关的诗作,一是蒙化举人陈秉谦《游蟠龙寺遂过佛基寺宿二首》,其中说到游罢蟠龙寺前往见性山,在路边竹园得一竹杖的趣事。另两首诗作是本地举人游蟠龙寺后所写,读起来清新晓畅。陈以忠举人写了《冬日信步出郭至蟠龙寺》:
披喧游北郭,乘兴度寒奇;
白石明苍涧,青虚入翠微;
日飞翻鸟背,云碎补僧衣;
省识龙蟠处,应从佛钵归。
张洲举人写了首《游蟠龙寺》:
山外又青山,青溪度几湾;
崖悬奇雾髻,寺古入烟鬟;
地静人声寂,林空鸟语闲;
昙花看未了,落日又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