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杀猪匠离开后,阿爸阿妈又忙起了过年饭。阿爸将猪肉砍成拳头般大小的坨坨,放进锅里煮着,这是今天过年饭的主打菜。另外,阿爸阿妈还仿照汉族的做法做起猪蹄髈和炸酥肉两道菜。
做猪蹄髈是阿爸的拿手好戏。我们山寨里的许多人家户在逢年过节需要做猪蹄髈时,都请他去做技术指导。他从猪腿上割下两块上等好的猪蹄髈,放在火里将软毛进一步烧净,放在热水里浸泡,用刮刀将污垢清除干净。他将花椒油放进锅里烧沸,然后将猪蹄髈放进里面油炸,并不断轻轻地翻动着,以防炸焦。待猪蹄髈的水分除尽,猪蹄髈皮子呈黄澄澄时,捞出油锅放进盆子里。他用蜂蜜涂抹在猪蹄髈上,放进铝锅里,放上盐和适量的姜葱蒜等作料。他将铝锅放置在火塘锅桩上,用旺火烧煮。待铝锅里的水开一会儿后,将其端到火塘边慢慢炖起来。一会儿,那清香、甜润的气味开始飘散开来,使人垂涎欲滴。
阿妈也为炸酥肉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她首先选择一些五花肉,切成半指长的条状,放进木盆里,加入适量的食盐、酱油、蜂蜜、鸡蛋清等,并放上麦子面粉和适量水后将其搅匀。阿妈在火塘的三根石桩上安上铁锅,放进花椒油烧热。等到锅里的油温达到适度热,花椒油的麻香味飘出时,她用筷子将五花肉条一个一个地放入到油锅里炸着。她将火控制到适当的大小,慢慢炸到五花肉漂浮起来。我急切地跟阿妈说:“应该是可以出锅了吧?”阿妈笑着对我说:“不急不急,你看油面上还有很多的气泡产生着呢!”我定睛一看,果然是五花肉上还有很多气泡在冒出而且不时噼噼啪啪地爆响着,有几颗气泡飞向空中,落下来溅到我的手上,滚烫滚烫的。随着水分不断减少,肉条变小,颜色变得金黄。这一现象说明,酥肉可以出锅了。阿妈用漏勺捞起酥肉,放进木盆里待用。我正要伸出手去抓一块酥肉尝尝时,阿妈一筷子轻击在我的手背上。“馋鬼!还没有敬祖灵呢!”阿妈嗔怪道,随后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我忘了彝家山寨的规矩,在敬祖灵之前是万万不能先吃年饭的。
接着,阿妈从楼上拿下前几天做好的豆腐,着手做炸豆腐。这是我们山寨过年时每家每户必做的一道菜。她将豆腐墩切成巴掌般大小的片状,一块一块地放进炸酥肉剩下的花椒油里,开始炸起豆腐来。油锅里豆腐水汽在不断毕毕剥剥地响着,阿妈用锅铲不断地翻动着,避免烧焦烧黑。待豆腐块炸成白里透黄时,她就用竹筷一块一块地将其夹出,轻轻放进木盆里,并在每一块豆腐上撒上适量的盐。不一会儿,一木盆香喷喷的炸豆腐就做成了。
火塘上铁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好一阵,里面的猪肉坨坨在翻滚着,跳跃着,还时不时飘来阵阵香味。锅边浮出许多泡沫,灰黑灰黑的,已经快要溢出来了。阿爸用木瓢将其舀出,但它仍然不断地产生着。阿爸说,锅里肉泡不断冒出,说明肉还没有完全熟透。如果这时将它舀出,无论怎么凉拌,味道都不鲜美,而且肉质也不酥脆,吃起来绵软绵软的。相反,如果泡沫散尽时间过长,肉质就不那么鲜嫩可口,也不好吃,只好炖着吃,那将会是另外一种味道了。恰到好处是泡沫刚散尽,即可出锅,这样做出来的坨坨肉酥脆、细嫩和香味十足。
这时,铁锅里的肉泡沫已经散尽,肉汤已经泛白,坨坨肉在锅里翻滚自如。这一切都说明坨坨肉已煮熟,正是出锅的好时机。阿爸用漏勺将坨坨肉从锅里舀出,放进木盆里,并放蒜姜盐及花椒和辣椒面,用手搅和拌匀。于是一股股浓烈的香味腾空而起,弥漫在屋内,使人未吃先醉。坨坨肉是传统敬祖灵的主菜,也是过年饭的主菜。
待阿爸阿妈将年饭准备得差不多后,首先要做的事是敬奉祖灵。阿爸坐在祖灵牌位下,阿妈将做好的饭菜端给阿爸。阿爸神色庄重,仪态端庄,显得十分专注。他认真清点着敬奉神灵的饭菜,慢慢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他依次向神灵位敬奉醇香的美酒、香喷喷的坨坨肉、酥脆的炸酥肉和炸豆腐以及圆根酸菜汤等,还有那千层荞饼和苞谷饭。待敬品全部放到灵位上后,阿爸口中念念有词道:“神明的祖灵啊,为了迎接你们回来过年,灵牌已洁净无瑕,房屋已打扫亮堂了,餐具已清洗干净,屋里已垫上了纯净的草、干净的草了,祖灵牌位下已铺就了青幽幽且芳香四溢的松针。圈里那头壮实的肥猪已宰杀并做成可口的祭品了,已给你们斟上了醇香浓烈的美酒……神明的祖灵们啊,请你们保佑子孙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六畜大发展……请你们尽情地喝,尽情地吃,尽情地玩……”
阿爸在十分虔诚地敬奉着祖灵,阿妈带领着我们几兄妹在餐桌上摆放猪蹄髈、炸酥肉、炒猪肝、油炸豆腐、千层荞饼、圆根酸菜汤等等,应有尽有。尤其醒目的是放在餐桌中间的那个漆着红、黄、黑三色花纹的“择迪”(一种木制餐具),里面装满了香喷喷的坨坨猪肉。
我们大家都已围坐在餐桌旁,等待着阿爸来主持这顿丰盛的过年餐。餐桌上那喷香的坨坨肉味,浓淡相宜的猪蹄髈肉、脆香的炸酥肉味以及其他各具特色的香味掺和在一起,不断地扑进鼻孔里,慢慢地沁入心脾。我看了看阿爸,他还在神情专注地默念着敬奉祖灵的颂词。我馋得实在不行了,于是用手抓起了一个坨坨肉狼吞虎咽起来。几个妹妹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咽着口水。她们也馋得实在忍不住了,有的抓坨坨肉,有的在拿炸酥肉,有的用筷子夹猪蹄髈。阿妈看着我们几兄妹那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嗔怪道:“这群馋猫,真馋!”继而笑了起来。我一边吸吮着沾在手指上的猪油,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坨坨肉真香!”接着又拿起一块坨坨猪肉啃了起来。
阿爸阿妈各自倒上了一杯酒,我和妹妹们还不会喝酒,只好用酸菜汤代替酒。我们都静静地听阿爸说道:“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是喜迎祖先回家与我们团聚的日子,也是庆贺丰收的日子。彝历年是嘴巴的节日,过年的三天是没有吃错的,婚礼的三天是没有说错的。娃娃们,你们尽情地敞开肚子吃吧,今晚吃一千个坨坨肉也不为过。”他转而对阿妈说:“尽情地喝吧,尽情地吃吧,今晚喝上一千杯也不会醉。”说罢,阿爸将酒杯端起,仰脖一饮而尽。阿妈平时不喝酒,也跟着阿爸喝了一大口,脸顿时红润了起来。我和妹妹们也把碗中的酸汤喝得个干干净净。阿爸阿妈见我们几兄妹吃得开心,喝得尽兴,都朗朗地笑了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全家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阿爸吃了几个坨坨肉和其他的几口菜后,在自己的杯里斟上了满满的酒,同时,也给阿妈倒上了一杯。他一边喝着,一边给我们讲起过年的来历。
彝族称过年为“枯施”。“枯”是年或岁的意思。“施”是新的意思,合起来“枯施”就是过新年之意。它是彝族传统的祭祀兼庆贺性节日。我用筷子夹了一片猪蹄髈肉在嘴里咀嚼着,不解地问道:“阿爸,为什么彝历年要在农历十月份过呢?”阿爸轻轻咂一口杯中的酒后说道:“彝历年源于十月太阳历,太阳历为一年十个月,一月三十六天,另外加上五至六日的‘过年日’置于岁末。根据太阳历法观测,当北斗柄正下指的为大寒,此期间为彝历年,故彝历年又名十月年。”
阿爸夹了一块猪蹄髈肉放在三妹碗里后说:“彝历新年为三天。过年的第一天叫‘库施’,意为新年;第二天‘朵博’,即一个月的头一天;第三天为‘博机’,意为送走祖灵。”
我放下筷子,又问起一直萦绕在心间的一个疑惑:“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过年呢,过年的目的是什么呢?”阿爸用筷子夹了一块炸酥肉放在碗里后说:“彝族人兴火葬,不留坟地,尤其是有后代的老人去世后,在野外选一净地,架起一堆柴火将其火化,一般将其骨灰撒向树林深处,寓意子孙后代兴旺发达。老人的灵魂通过‘措毕’(做道场)仪式后,幻化成神灵,在天国与先前在那里的祖灵们一起享受快乐的生活。但他们时时刻刻都关心着人世间的子孙后代幸福安康,每年要回来与子孙们团聚一次,共享天伦之乐,并赐福给子孙后代。这个美好的时刻,就安排在农历的十月内进行。因这个时候,正值深山初雪,秋山红叶,谷黄米熟,庄稼已收进粮仓,而且圈里的猪也喂得滚圆滚圆的,牛羊都已壮壮实实,鸡也养成胖乎乎的,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彝族人就在这个月内,选择一个良辰吉日,迎接祖灵们欢欢喜喜回来过年。子孙们就要高高兴兴、真真诚诚地杀过年猪、做坨坨肉、烤荞饼、酿制美酒、烧酸菜汤,恭恭敬敬地放在祖灵位上,祈求祖灵们赐福给子孙后代。”
我抬眼望着灵位上那热气腾腾的敬品,似乎理解了彝历新年的一些深刻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