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深山初雪、秋山红叶、太阳回归时,谷黄米熟,庄稼收进粮仓,便到了我们山寨彝族过年的时候。
彝历新年(枯施)是彝族民间传统节日中最受重视的一个节日。我们这个山寨在过新年前的一个月,就开始做各种准备工作了。尤其是临近过年前的几天时间里,家家户户都忙上忙下,忙前忙后,对前段时间的准备情况做一些拾遗补缺的事。
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梳理着过年的准备情况。阿爸将烟锅里的烟灰轻轻吹出后,又重新装上了一烟锅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阿妈在松光下密密匝匝地缝制着我们几兄妹的过年新衣裳。我们几兄妹在火塘旁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山寨里各家各户准备过年货的情况。
阿爸开始掰起指头算我们家过新年的准备情况:“你们妈妈已喂好了肥实的过年猪,这是非常重要的活路,算是大功告成了。做好了过年糖,已全部放进楼上的簸箕里了。还有我精心酿制的过年泡水酒,已封存在堂屋内室里了。”“还有我磨制的过年豆腐已放在楼上簸箕里了。”阿妈一边缝制着衣服,一边笑着说。“是的,你还磨制了燕麦糌粑和苦荞面。”
“还有楼上那几个罐子里还装着阿爸喂养的蜂蜜呢!”我大声补充着说。“还有木柜里装着好多好多阿妈喂的鸡所下的鸡蛋呢!”大妹和二妹几乎是同声说着。“对对,你们兄妹补充得很好!”阿爸赞许地说道。
阿妈头也不抬地缝制着衣服,嘴里喃喃地说道:“我们家房前屋后都堆满了干蕨基草,过年时再用也用不完了!”我也说道:“通过这一个月的努力,我们家房前屋后堆起了垛垛又高又整齐的柴火,恐怕两年内都烧不完了!”“隔壁邻居的柴垛都没有我们家的高,也没有我们家的漂亮!”大妹拖着稚嫩的声音说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们家目前过年准备的情况,气氛显得热烈而融洽。
阿爸谈兴正浓,清了清喉咙,用山寨人们爱用的扭扭调低声唱着彝人几乎都会唱的歌:“计算着月份养猪怕猪长不肥,掺和精饲料来催,过年猪肥得站不起来了……”“就是嘛,我们家将要过年的这头肥猪,确实喂了好多苞谷洋芋等精饲料,不然怎么会长这么肥壮。”阿妈一边穿着针线,一边微笑着说。阿爸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吐出烟雾,又接着唱道:“计算着天数酿酒,怕酒酿不好,盖上蓑衣压上石板发酵,酒味浓郁芳香。”阿爸唱得正是兴头上,阿妈打断他的歌声,唱道:“盼望着制作一锅漂亮的过年豆腐,怕豆腐制成豆渣,用上好的岩盐将其点着,豆腐又鲜嫩又可口……”阿爸阿妈的歌喉听起来十分优美,自然而清新,我们几兄妹都听得入了迷。
阿爸从嘴里徐徐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朦朦胧胧。他说:“过年前大的工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后天就要过年了,有几件重要的事还要做。”他将烟锅在锅桩上轻轻磕了磕,将烟灰从烟锅里抖出。我们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他说。他把烟锅揣进胯上的皮烟袋之后说:“一是割铺地的草;二是找一些祖灵台下面铺就的松针;三是过年早晨再次打扫室内外清洁。”
第二天天刚亮,阿爸就带着我到对面那座山坡上割干枯的草。阿爸一边走一边给我讲道:“彝族过年屋里需要铺一层草,是用来祖灵回家时垫坐的,特别需要洁净,容不得一丝儿污垢在上面。这就需要选割岩子上的草。因为那里的草是纯洁的草、干净的草,羊嘴没有沾过的草;是兽蹄没有踏过的草;是丰美的草、茂盛的草。用这样的草让祖灵们垫坐,他们一定会高高兴兴,并会赐福子孙们荣华富贵,幸福安康。”
我们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了山脚下。我抬眼望去,只见悬崖上有一小块平地,上面长着两三丛已经快要枯黄的草。四周全是悬崖峭壁,没有一条路通到里面,一般牲畜是不容易进去的。阿爸对我说:“这里的草很干净,是过年铺草的上等好料!”“这么陡峭的悬崖,怎么上去将草割下来呢?”我感到茫然。阿爸笑着说:“办法总会有的。”阿爸用手指着草丛上面的那棵树说:“可以凭借这棵树走进去割草!”阿爸让我在下面等着,他上去试试看。他把割草的镰刀别在腰间的裤袋上,手拿着背草的绳索,慢慢向那棵树走去。他沿着悬崖上的那条狭窄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他终于走到了长在悬崖边的那棵树旁。这是从岩缝里长出的一棵青杠树,虽然长得不高,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阿爸将绳索一头牢牢系在一个结实的枝干上,另一头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上。他攀附着树枝慢慢向下滑着。我害怕阿爸有个什么闪失,因为稍不慎,就会掉到悬崖下粉身碎骨。我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心紧张得快要提到了喉咙口。
阿爸小心翼翼地向下滑着、滑着,终于艰难地滑进了草丛里。阿爸坐在草丛中休息着,脸上挂满了汗珠。他休息片刻后,站起身,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从腰间拿下镰刀,开始割起草来。他将割下来的草,用草枝条捆好,用力抛往山脚下。我将草收拢来,搬到回家的路上。阿爸割完草后,又将镰刀别回在腰间上,用双手紧握着树枝,沿着树干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缘着。他攀缘两三步后就休息一会儿,又再继续呼哧呼哧地往上攀爬着。这样约莫半小时后,他终于爬到了那条狭窄的小路上。他很快就到我的身边,用绳索系着草,背在背上,慢慢向家里走去。我也用肩扛着一捆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阿爸的后面。
吃过午饭,阿爸又带着我背着背篼,拿着弯刀,走上对面那条弯曲的羊肠小道。翻过这座山,我们来到了毛家林的松树林。这个时节,花儿凋谢了,小草枯萎了,许多树也纷纷落叶了,松树却仍然舒展着它的枝叶,精神抖擞地挺立着,成为这片森林独树一帜的奇观。它的叶子像一根根深绿色的长针,树皮也像一块块胶布交错着贴在树干上。它披着一束束针叶织成的风衣挺立在寒风中,即使狂风暴雨突袭,它毫无惧色地挺立着,依然是那么郁郁葱葱。难怪彝族过年,祖灵台下面要铺松针。因为松树青幽幽,象征长青;寒冬腊月里大雪压青松,青松照样巍然屹立在山间,象征着子孙顽强拼搏,不畏强悍;青松坚韧不拔,象征着子孙后代个个勇敢坚强;青松表皮粗厚,树心里有芳香的松脂,象征着子孙要像青松那样有善良之心。
我们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开始采摘松针。阿爸用弯刀砍下松树上一枝针叶特别多的树枝,将其上的松针一把一把地撸进背篼里。由于树枝上的松针多,撸起来比较容易。不多时,我们很快装满了两个背篼的松针。
夜晚因白天连续地割草和撸松针,我感到十分疲倦,因而睡得很沉,也很香甜。忽然我被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所惊醒。我循着窗缝往外望去,只见我们家那只公鸡缓缓地钻出鸡圈,用喙啄了几下黄色的羽毛,甩了甩头,潇洒地抖了抖羽翼,伸长脖颈,对着朦胧的晨曦亮出了嗓门:“喔、喔、喔”。其声音高亢、嘹亮,悠扬婉转。随着我家这只公鸡的报晓,隔壁邻居的公鸡也跟着叫了起来。公鸡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回荡在一起,带着彝家山寨人们过年时那喜悦的心情,形成一股激情的洪流,冲出鸡窝,飞向小院,奔向田野。
过了一会儿,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走到院坝上,霎时一缕阳光照射到脸上,使我一时睁不开眼睛。我慢慢睁开双眼,只见太阳已在鸡公山那边缓缓升了上来,把整个大地照得金灿灿的,十分耀眼。初冬特有的凉风扑面而来,使人感到有些凉意。我抬头仰望,只见头顶上的天空云层已变得稀薄,云朵的缝隙里,露出一大片一大片湛蓝湛蓝的天空。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翔在山寨的上空,啁啁啾啾,好不热闹。所有这一切,都给彝家山寨的节日增添了几多祥和的气氛。
阿爸拿着笤帚站在院坝里,笑着对我们几兄妹说:“今天是过年的吉祥日子,我们全家老少全部出动,掸灰扫屋,要把病魔、祸害、霉气从屋里屋外一齐扫除,干干净净、清清洁洁迎接祖灵到家过新年,期盼来年清净平安、人体安康、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阿妈开始清理家里的锅盆碗筷,一个一个地放进锅中滚烫的开水里煮着,以去除病毒、污泥、浊水。阿爸带着我们几兄妹从屋里做起清洁卫生来。在动笤帚前,阿爸首先倒上一杯酒敬放在灵台上,向祖灵说明:“美好良辰已到,儿孙要为你们过年。清堂洁屋,为求得来年平安幸福。”阿爸将放置在灵位上的木板取下,轻轻掸掉附在上面的灰尘,用湿帕进一步擦拭干净。他仔细检查木板是否有裂缝或者是被鼠啃过的痕迹,并将灵位木板轻轻放回原处。
接着,阿爸带着我们从内屋做起,仔细打扫着地上的灰尘,擦拭着屋内门窗、门板、屋檐、房梁支柱、锅桩上的烟尘,屋外院坝、房前屋后阴沟阳沟等,都竭尽所能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阿爸将屋内外清扫的垃圾,堆放到屋子侧面,燃起一堆火将其焚烧。以此作为信号通知天庭,放行祖灵们下凡来与子孙相聚过年。
阿妈在做完洗碗等事后,开始着手做荞饼,这是过年中必备的一种食物。阿妈将前几天已磨制好的荞面,轻轻放入木钵里,加进温水搅匀。阿妈说用温水调和,做出来的荞饼比较松软、可口,如果用冷水调和,凝结后荞饼会偏硬、偏苦,口感也不好。烙荞饼要小火,且要先在锅里撒些生的荞面,以防粘锅。烙的时候,要根据火候翻面,一般每面烙两三分钟即可。烙好一张之后,还可以在它上面放揉和好的面饼继续烙,常见的可以烙五六层,最多可以烙十多层。过年用的荞饼一般放上九层,寓意家境久久兴旺发达。阿妈将烙好的千层饼放进簸箕里,并在千层饼上面插上一把洁净的菜刀,以示祖灵们吃时方便切割。她将千层饼放在楼上,待过年猪杀好后,和敬肉一并放在灵位供他们享用。阿妈除会做千层荞饼外,还会做煮荞饼、蒸荞饼、烧荞巴等。阿妈做的荞巴荞饼是我们家招待客人时用的珍贵食物之一。每当珍贵的客人到家时,我们家常常是杀猪宰羊,做成拳头般大小的坨坨肉,煮上圆根酸菜汤,并在旁边摆上阿妈做的荞饼。客人们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吃肉,大碗大碗地喝酒,还掰起荞饼,大口大口地吃着,从而使他们酒足饭饱,满意而归。
我们这个山寨的彝历新年期间,禁止狗、猫、鸡接触过年食品。尤其是烧肉敬祖灵时,禁止它们接触。阿爸说,如果被这些动物玷污,烧肉会充满污气,食品会沾上秽气,神灵们不仅不会接纳,反而会降祸于人。因此,阿爸将那条黄色的看家狗,用铁链套住脖颈,牢牢地拴在房背后那棵壮实的花椒树根上。阿妈用食料将在房前屋后觅食的鸡,引诱进鸡圈里,并紧紧地关上门。我也将家里唯一的花猫关进鸡笼子里,任凭它声嘶力竭地嚎叫,大家都不理睬它。
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就是铺松针和垫草。阿爸将背篼里的松针放到火塘旁,开始理起来。他经过挑选后,将那些长短粗细一样的松针,均匀地铺在祖先的灵位下。接着,他又将在悬崖上割下来的干净的草,一捆一捆地展开,选取那些匀称的草,慢慢铺垫在火塘左边那张新编制的竹席上。这时,一股股浓烈的松香味,夹杂着清淡幽香的草味,弥漫在屋内各个角落,沁人心脾,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