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祭祀仪式)
一
一片树叶七只鬼。此番定论,除了彝人,天下还有谁敢臆断?
轻飘飘的树叶怎能承载作恶之鬼?鬼跟空气和风一般吗?对彝族人而言,鬼文化永远存在,而树叶上是否真能或站、或蹲、或趴、或在树叶的背面沾着、吊着七只鬼?这,永远没有答案。此种推理可把人惊吓过去,一片树叶如此,一棵树如此,整片原始森林呢,那得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那里栖息?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要写的山也不算高,但它有鬼则邪,是大小凉山彝族人认定的鬼山,是驱赶和流放鬼怪之魔地。千百年来,这座叫德布洛莫的鬼山不仅以物质的形态存在着,而且还以庞大的精神力量左右着人们的宗教心理。
神话,自然神乎其神。
时间:远古。
地点:德布洛莫。
内容:大力士惹迪索夫一行去消灭食人魔王殊阿赫一家,魔王幺女孜孜妮扎变成一只蜜蜂逃走。死里逃生的孜孜妮扎四处流浪,灰褐山羊、赤腹母鹿、红羽山鸡……都是她变幻的替身。若干年后,住牧于兹兹蒲乌的兹敏阿基带着莫克德支、哈依狄古等谋臣打猎,追撵到一只灰白公獐,此獐逃过兹敏阿基和莫克德支的射杀后,又遇哈依狄古,在劫难逃的它哀求道:“你亦兹兹蒲乌诞生人,我也日哈腊母出生兽,千万莫杀我……”哈依狄古无动于衷,一箭射杀了妖孽。
替身死了,灵魂逃逸,往后又变成“朱唇玲巧、面颊娇润”的美女,并与同样来自兹兹蒲乌的贵族阿维列库结婚,婚后三年,丈夫怀疑她“前眼看路,后眼瞥人;前嘴吃饭,后嘴食人;前手拾柴禾,后手挖人心”的双面“鬼人”,最终施以计谋除掉了。由女妖谍变的棕色雄山羊死后,众人分食,结果鬼的毒素蔓延到众多部落,这些部落的亡者又都变成了鬼。
妖灵不死,从獐子变人、人变山羊、山羊变鬼,历经周折,依然涂炭着生灵。
彝文书写的各类《诅鬼经》中,孜孜妮扎总占篇幅,念诵经文时必须阐明鬼之起源,任何作祟人间的鬼怪,其幕后老板一定是孜孜妮扎。有学者揣测,兹敏阿基应为东汉时期的彝族英雄人物,照此推算,孜孜妮扎被诅咒和驱赶了接近两千年。一代代毕摩和苏尼,经年行走在岁月的长河里,受邀所做的每一场法事,他们须与孜孜妮扎以及主家的鬼怪打交道,由此,我想到了援引自佛教用语的成语“恒河沙数”:接近两千年的历史,鬼怪个体的累加,体量应像恒河的细沙无以统计。
前仆后继,数以万计的毕摩不知翻坏了多少经卷,最终指向是德布洛莫。
通宵达旦,数以万计的苏尼不知敲破了多少皮鼓,最终指向还是德布洛莫。
无需眺望,头一抬,目光所及处,德布洛莫山静卧,千百年来一个色调,黛青,起起伏伏的山顶与天空粘连。小时候,我们深信不疑,以为天到那里就到了边,就像妖魔鬼怪到了那里会安顿些时光。东西走向的山峦几乎垂直,恰似几何剖面,苍翠从锯齿般的雄伟的山顶披下来,一下子摔到河谷,尼日河咆哮汹涌,沿着山脚吼向北方。可能源于对鬼和鬼山的禁忌、惧怕、担忧、晦气、敬畏等等,古来没人提议在尼日河上架桥,哪怕是晃晃悠悠的藤桥也不曾架过,若有人提议,说不准迎来责骂“搞这个去见鬼啊”!我无数次在百度卫星地图上查阅德布洛莫,由南往北,这山峦且宽且长,远比从我老家看过去的东西向阔绰多了,北方偏西的一角,还能清晰地看见出生我的寨子。之前我曾多次盘算,绕过尼日河上游隶属越西县的白沙河折返到我家对面的德布洛莫山去踏访,像探望某位哲学家一样,去感受种种超越生活的宗教气息。当然,事由太多,未能实现夙愿,只得阅读进山的少许舞文弄墨者的浮华文章,他们除描述艰辛之外,大抵写那里的景:古树参天、沟壑深切、瀑布急流、灌木丛生和箭竹成林。这与千万座植被丰富的山没有异样,与丛山丛林的鬼域相去甚远,与山地民族千年多来跟鬼交战的决胜信念南辕北撤,更与千年多来普罗大众的宗教依赖无关痛痒。倒是在鬼门关拍摄的照片极像想象中的鬼,一座小山峰,骷髅模样,形似神也似,给德布洛莫增添了几分诡异。看着看着,我多想去抚摸那里的一片树叶,追思先祖的认知,把一只只鬼拿在手中搓揉,再放在树叶的一面,让它栖息。
但是,当我读到彝文《万物起源·鬼篇》时又惧怕起来,你看上面的记载:“德布洛莫啊,厉鬼秘盟地,野猪咬牙地,公鹿磨角地,石板滑人地,水塘淹人地……世居彝族人,驱鬼赶鬼朝那里,打狗杀鸡朝那里,牛头马面朝那里。”文字有张力,布满神秘,由神秘带来恐怖,笼罩着人,后背渗汗。此种感受,一定是伴有体验感的彝族人才能察觉到气息的存在,否则,仅仅是阅读古老文献而已。这让人联想到观察者的研判,他观,充其量认为是一个民族无病呻吟,陶醉在虚妄的浪漫主义里,永远不明白一个民族为什么耗时、耗力、耗钱去诅咒德布洛莫;而自观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它是植根于彝人万物有灵的哲学土壤,反映革命浪漫主义的厚重文化之一,微观到个人,没有人去强制,但他们总会以各自家庭为单元捉鬼、驱鬼、祭鬼,升华到了信仰的高度。所以,有些事理,并非旁观者清,尤其是对民族文化的某些领域,功利性地去辨识,解读到的往往只是表象,并非内核。
我曾经带着家人到西藏旅游,从林芝返回拉萨的路上,我们在村庄旁的树荫下休息,很快,游客聚集起来,闹嚷嚷的。原来三位藏人一路叩拜经过这里,当地藏民告诉我们请予尊重,不要拍照,但当叩拜者匍匐于地又重新站立时,游客蜂拥围堵,端着手机、照相机一气乱照,我呵斥家人和结伴游玩的好友,不要去添乱。心中有德,礼赞生命的虔诚和信仰,而不并跟着那帮人边走边拍边议论。我在想,那帮闹哄哄的游人,在藏民那里一定不入眼,即便入眼了,也如草地上的一坨坨牛粪。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了网络江湖,里面泛滥着关于彝人宗教法事的照片和影像,忠实记录倒好,问题在于断章取义、道听途说、妄加评论,坏了一个地域的民族形象。
并不是每个彝人都必须信服并践行鬼怪之道,才能成为一种文化。
文化能穿越时空,穿越千年历史,至今还在城市和民间社会这么浓稠得化不开,你尽可以设想其根基之强悍、传承之坚固、鼎新之缓慢。这样的文化即使内心柔情似水,外在是多么坚硬且坚韧,不像鸡蛋,轻轻碰触,溃烂一地。如是鸡蛋般的文化,可能不是强硬文化,而是脆弱文化或者濒危文化了。
文化之间的互融再怎么频繁切换,根在,就会有当下和未来。
文化自觉的成果,在德布洛莫山如此骄人,纸媒和网媒发表的图文以及影像都意指秘境的奇特,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啊!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座魑魅魍魉之“城”,历代彝族人哪个愿意以身试法,遭遇那些山神水怪妖灵妖精的纠缠?故,那里生长的树木不受人间砍伐,生在那里即是千年,死在那里也是千年,林中觅食的动物犹遂天理、天择物竞。
我设想过很多场景,关于一拨拨伐木工人进入大凉山林区的那些岁月,“木头财政”可是吃香喝辣,难道没人提议到德布洛莫砍伐吗?可能,决策者伤过脑筋,终究不敢拍板数百万彝人宗教禁忌的这个鬼域,假使决策者们不是彝人,他们的内心也应该像彝人一样冲撞着,忐忑不安。如果真要开山,修条蜿蜒的土路送工人进去,砍伐了,外力一推,上等的木材就沿着树木间隙的坡面滚落尼日河。那河流可是最好的水运之河啊,就像雅砻江、大渡河流域,成千上万的木料晃晃悠悠,随江河漂走了,却带回丰厚的银子。
不能按我思路假设。
这假设是个伪命题。
确切的答案是个长句:宗教,让一座山盛装,活在自己的自然里,无论穿越多少历史,黛青到永远。
二
不得不承认,我出生的家庭是信鬼信神的。
一天路程的远村有个著名的苏尼,类似中文语境里的跳神,彝族姓氏是吉谷,人们叫他吉谷苏尼。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家里不时请他来做一些法术,驱赶纠缠我灵魂的鬼怪。卜卦上说,我此生最佳职业应为苏尼,发端在于一个祖爷生前自制羊皮鼓装神弄鬼,死后变鬼作祟我辈,他渴盼附着后人之魂,让我挑起重担,做一名威震四方的苏尼。那时我已上学,两代亲人替我万分焦虑、担忧,化解之法是吉谷苏尼提出的。那阵子,我们远近村落请吉谷苏尼的住户挺多,放学后,我背着他的羊皮鼓和牛皮筋编织的一个网兜,跟在身后去做学徒,祭鬼用的鸡、猪和羊肉倒吃了不少。究竟有没有鬼?鬼长什么样?我总爱提问。吉谷苏尼估计骗我,行苏尼半生,见过三次鬼,并详细给我讲述。具体内容,恕不赘述,担心引发误解,宣扬封建迷信。
一个脸盆子大小的诡异的闪亮,经常出现在我们村庄附近,村人看不见,远村的却妇幼可视、老少皆知。吉谷苏尼判断是个汉鬼“娑波”。为此,尽管彝族不吃狗肉,但我们村庄年年要杀一条黑狗,住家户的孩子都要去撕点尝尝,避免哪天撞到了“娑波”,更多的肉则被火力吱吱烧毕。
我问过吉谷苏尼,咋不把“娑波”赶走?
“娑波”游离在德布洛莫山脚,魔力弱,没有大本领,靠彝鬼雇用,零碎打杂,犯不着费神劳力地去驱赶。
刘绍华《我的凉山兄弟》写到了闹鬼的寡妇家混乱骚动后的惊惧,作者在现场,一颗黑石子打到了她面前,还拾起仔细端详了半天,旁边有人说这是彝鬼“诺波”在作怪,惊吓了作者,但书写鬼故事时终极欲言又止,去写其它方面了。
两个彝汉鬼,一个魔力十足,一个举棋不定,文化透视令人忍俊不止,背后潜藏着彝人多多少少“夜郎自大”的狂妄,唯我独尊的民族性格也从两个小鬼间窥见一斑。
在乡野社会,成年人从不顾忌孩子的感受,每每听到鬼魅之事,一些孩子恐怕会有终身阴影。但像彝族义诺方言区的阿依蒙格——儿童禳灾节,则是每个年度追杀鬼怪的快乐盛典,把对鬼魅的受怕变成孩子军团的狂欢。初春吉日的上午,孩子们衣着崭新,纷纷出门,他们拿着削木为矛、编草为穗、插玉米芯作矛头、剥玉米皮当白璎的“武器”征讨鬼怪,而之前搭架的茅草鬼屋一定朝着德布洛莫方向,屋内绑扎叫阿史療巴的鬼使草偶,好让孩子们把鬼怪赶至此地,之后烧毁草屋,把鬼怪军团驱赶到德布洛莫。既然是孩子的节日,庆功宴会最热闹,孩子们会分享带来的荞麦饼、醪糟酒、荨麻粒混合炒成的燕麦籽,当然,空旷的野地上,清新的空气中,最享用的当属火烧大白公鸡肉。这鸡是捉拿鬼魅的诱饵,之前尚未驱赶或焚烧的鬼怪可以分得一丛鸡毛,待时机成熟,鬼连鸡毛都无法获得,鬼使化为灰烬,余鬼逃之夭夭了。
然而,历史里或现实中,驱送鬼魅到鬼域,不像儿童的欢悦那么简单,人们得付出代价:必须的羊、猪、鸡等牺牲物,必要的毕摩和苏尼的酬劳,一场下来,银子花费不少。但,这样的开销,彝族人打心眼里“接受”,换言之,他们过于依赖宗教,不得不把祸害于亲人的自己家里的鬼赶走。毕竟这些鬼魅存活于他们的意识领域、信仰世界、精神之巅。
德布洛莫,为什么成为混杂着巫与神的意念中的鬼场?又为什么偏偏选址在我老家对面?假使,我们寨子里的住户驱鬼,不就是把鬼从屋内赶至门口吗?为何不赶到遥远的遥远,千年万年让它们找不到启程的路?
神话之外,这让我冥思。
“地理空间”,一遍遍抑制着我,使我的思维陷入窠臼。兹兹蒲乌,从学者推想的东汉时期起,这伏笔忽明忽暗地埋伏了上千年,到了今夜,我突然证悟:指引着我的想象从那里出发,跋山涉水,一路向北,最后抵达疆域多么遥远的德布洛莫山。兹兹蒲乌,位于云南省昭通市境,是彝人情感共鸣之地,是死后游灵回归之所。两端天远地远,距离让双亲翘首期盼,思念儿子的情愫幻化成滚滚泪珠,鬼祖孜孜妮扎在向哈依狄古的哀求里,万水千山隔绝的亲情呼之欲出:
请收下对着我的弓箭
……
昔日横波目
今作流泪泉
你可知道
亲情的那种想念
尔父徘徊于山脊
一日走错七条路
黑夜伤心老泪纵
一夜泪水湿九枕
尔母心慌乱如麻
一日寨头走十次
黑夜泪水顺指流
一夜穿透九层土
忆儿迢迢隔青天
多么遥远的距离,久盼未归,思念成疾。但当把这种距离感置换于鬼魅之上时,又显得那么令人兴奋,北域之偏之远,最适合驱逐或流放鬼魅。山高一丈,水冷三分,鬼怪踏上回程之道,纵有万千本领,那奇山异水也能阻挡一阵,推延些时间的。再者,德布洛莫在四川省的甘洛境内,彝族谚语“水流甘洛不回流、人到甘洛不复返”描绘的是穷山恶水的这方地理。在一个长期封闭的社会形态里,掠人为奴,变奴为银,甘洛是最好不过的市场之选。大凉山腹地或者汉区的奴隶一旦贱卖到这里,也就意味着此生再不要去奢望任何的希望了。峡谷纵横深切,绝壁千仞,险峻雄奇,是一部巨厚的地质天书,记录着十多亿年来地壳的神秘演进,其间,江河奔腾,咆哮如雷。谋划的跑路之策,设计的天伦之乐,一切的一切,心死了也就全部都死了,一把把骨头由年轻到年老、由抗争到降服、由希望到绝望,最终按照彝人习俗变成火葬地的一缕青烟。
鬼界,必定是人界的翻版。人到甘洛如此,难道鬼到甘洛还有什么特别吗?
那么,祖先选址之初,领地意识是否禁锢了向北跃进的步伐,为啥不把鬼域再扩展到大渡河以北、或者偏东的山岭呢?要知道,向北和偏东的领地,不再隶属彝人,而是文化和文明并蒂的汉人疆域了。把鬼撵至德布洛莫山,鬼怪也可嗅觉到空气中吹来的缕缕中原风,保不准,蛊惑蛊惑,鬼怪就跑去了汉区。然而,千百年来,各家鬼魅终极翻不过去,折回彝人世间,祸害亲戚。万恶的鬼啊!你让一个民族替鬼行道了千年有余,至今乡村社会里还这般勃勃生机,你们是一群什么样的鬼?为何送走了又回来?为何不去祸害他人,总是对血亲不依不饶?
彝人相信,鬼的出发点是“照顾”活人的灵魂,可这体恤亲人的“照顾”让人病痛,气若游丝,哪天命归黄泉了,说不准亡灵经受不住蛊惑,又变成了新鬼。
这种担忧,始于死亡,终于死亡几年后毕摩和苏尼的判断,究竟变成了庇佑家人的神灵还是作祟亲人的鬼怪?
像我母亲,小病不断,家人团聚时,总爱教我们如何处置她遗体的事情。她叮嘱的话语,我能倒背如流:剪截指甲或者一撮头发由长子的我藏好,遗体务必送到火葬场任机器火化,切忌不要按照彝人的传统,垒着木柴慢慢焚烧,以免鬼怪吃了她的肉,让她变成鬼。真按老人家的意愿办妥了,还要变成鬼,你们就拿出我的指甲和头发,请毕摩和苏尼做法,那就好办了。我在电脑上敲打这些文字时,心里五味杂陈,母亲健在,怎能写些诅咒般的不吉不祥的文字呢?好几次,删除又复原,复原又删除,甚是纠结,最终还是把母亲的叮嘱留了下来。
视死如归的母亲,死后多么希望变成庇护家人的神灵!像一只布谷鸟,停歇在屋后的大树上,照看我辈乃至下一辈的健康、财富、爱情、时运……伟大的母爱掏心吐哺,不求索取,生如此,死如此。
其实,不仅只有我母亲,天下彝人殊途同归,祈望汇聚成一个民族的宗教梦想,致力用神灵袒护和保卫整个宗族的未来。“万物有灵”和“灵魂不灭”的思想基石,构建起一个系统的鬼怪与神灵的庞大精神迷宫,让彝人追问着它们的前世和“今生”:死亡不是彻底虚无,死亡后魂灵依旧光鲜地活着。
稍微观察,每一位辞世者的亡灵有三条路可选,《指路经》犹如靡靡之音,吟唱啊吟唱,终极指向是祖先启程前的居所——兹兹蒲乌,不管你散居哪里,指路经无疑是指引亡灵沿着祖先迁徙之路回归的一部伟大史诗,只是魂灵不知往前直走了,抑或拐向了左边、拐向了右边?又或者虚情假意到了指向明确的目的地后,再次起身各奔东西。这里,且按我的想象规定,直向为终极目的兹兹蒲乌——祖先故里;左向为“吉迩”神灵之界——人的家园;右向为“妮茨”鬼怪之都——德布洛莫。
关于左右的想象,生活经验可以赋予我们感悟:彝人推磨、敬酒、招引时运或魂魄皆按左向的逆时针运作,祛除污秽、邪恶、霉运、诅咒鬼怪和敌人则按右向的顺时针操作。鬼魅据说爱吃彝家“娑默”,类似糌粑的一种高海拔食物,吃时,手不得怠慢,赶紧掺水调和,否则自家的鬼魅会搅拌着先吃,便宜了它们。
彝人睁眼或闭眼都是灵的世界。
三
灵魂长啥样?谁都无法给出答案。
秋冬时节,纵横捭阖于神鬼之间的毕摩沿袭老祖宗套路,将一节节从高山拔根而出的竹根削了又削,制作成手指大小的叫“马笃”的灵牌,替主家送灵归祖,以完成这代人对死去的上辈人必然的使命。现场各式各样的隐喻极其繁复,灵魂附体的“马笃”象征着魂灵,洁白的小撮羊绒用麻线捆绑在灵牌上,意指穿戴不愁。羊绒介入宗教,不是怪异诡观,而是心灵寄托,是游牧和农耕兼收的一个民族的精神托付。彝人与绵羊,生死相伴,近乎能听懂羊语的族群怎能让亡灵少了亲密的羊呢?风吹草低,羊群结伴,剪下的羊毛都是制作衣帽、瓦拉、披毡的物料啊!
迤逦的诵唱一句跟一句,那是古典彝经里招魂的诗歌,那是民间草民自创的歌谣。法事做到这个节点夜已深沉,屋外生着青烟,毕摩念诵经文,亲人朗朗呼唤,混响弥漫,随气流向夜空扩散,抒怀的千言感动你,畅意的万语诚邀你,纵使魂灵耳聋背驼、眼瞎腿瘸,在这寂静的夜晚,天籁般的吟唱牵引着你,不再鬼迷心窍,踏上归家之路:
魂灵啊,你是否遭遇鬼魅蛊惑
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倘若在山岭的乌鸦窝
假如在沟谷的喜鹊巢
你要砸烂鬼魅的枷锁
经声朗朗引你归家
拄着备好的银针来
踩着搭好的白线归
噢啦,归来魂归来
喊魂之夜的呼唤,直抒胸怀,真挚热烈,催人泪下。山峦之巅游荡也好,沟谷之渊徘徊也罢,灵魂起身出发,想象中,他或她一步步踩着早先牵拉在神枝上的白线,宛如走钢丝绳般摇摇晃晃了,那枚银针既可当平衡杆,又可当拐杖,历经千磨万难才能抵达家里。
彝人断定的灵魂该是个小精灵,与竹根和银针大不了什么,隐形的身体上还长着隐形的翅膀,飘忽不定,天马行空,只是规定了归家之时不能煽动翅膀,一下飞进家里,而是务必“柱着拐杖、踩着白线”,在千呼万唤中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当然,有的灵魂任凭亲人杜鹃喋血般呼喊也无动于衷,鬼魅占据了胜利的高地,人灵可能变成了鬼魅亲密的战友,如是,人的肉身活不过多久了。
“亡魂之变”非生前所定,与亡者生前的品德、智慧、志向乃至一生所做的好恶毫无相干,生前是好人,死后不一定变神灵,变鬼作祟亲人的多了。我以为,彝人的这套宗教体系凭这个单元就与佛教差远了些:不重视人类心灵、道德的进步和觉悟,不去探索生命和宇宙的真相,不去超越生死,而一切皆因自家的一个或两个鬼怪折磨人的一生。索甲仁波切著的《西藏生死书》中,我特别喜欢这句:“我们一生的所作所为,造就了我们去世后的模样。”而我们的祖先,最初的创制少了生动的“因果”这章节,“亡魂之变”应与亡者生前的好恶设定严密的、内在的因果关系,像藏传佛教般强调“一生的所作所为”,以此来修炼个体生命向上、向善,进而维护社会秩序的文明、和谐,那多好!
大凡宗教,皆有超越人格的信仰对象,耶稣、真主安拉,都受信徒崇敬、膜拜,但到了彝族这里,即便深耕民众精神心理,也找不出罩着族群的一个共同神、一个共同鬼,有的是各家各户信奉或驱赶的众神或众鬼。
没有统一体,与彝族有无政权关联否?
唐朝时期的南诏国之外,彝族后来确实没有统一的国家组织或者郡王政权,更何况南诏推崇的是佛教密宗派,跟我们所讲的鬼神相去甚远。彝族林立的家支行使一切组织,归根结底只是一种私利的小政治、小把戏,玩不出新花样,鬼神之道自然也就群龙无首,无法升华成地地道道的宗教了。
于此意义上,彝族的鬼神之教被界定为“原始宗教”,自有它的道理。那么,前文我赞美的“信仰”是否多了些浮夸,“宗教”的标签又是否有拔高的嫌疑?
在漫长岁月里,彝人沿袭古老法则,特别是毕摩和苏尼没有哪位试着去鼎新,原始宗教还是原来的轮廓,还是原来的模样。跟我熟悉、最远飞到美国“游毕”的吉克毕摩,精通彝汉双语,我俩多次交谈,能否变老思想、老材料、老仪式为崭新的一个理论体系,再从理论中抽取适用性的一面,指导新的实践。比如灵牌制作能否就地取材,任何树的枝枝桠桠就能制作?又如牺牲之用的猪、羊、鸡能否用市场购买的新鲜肉或精美图片替代?再如通宵达旦念诵的经文能否掐头去尾、直指精要,并用智能录音设备录制播放?省去繁缛,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的成本。
是啊,左向的“吉迩”,右向的“妮茨”,吉克毕摩闲暇时可以给我囫囵念诵,但他又无数次地强调,一旦象征告知神灵和鬼魅的青烟被点燃,不把老祖宗传的规矩做完,他会心性不安,辗转难眠。他相信依附在他身上的专门捉拿鬼怪的神灵会加害于自己或亲人:轻者生场大病,重者难保性命。
“毕摩和苏尼,谁愿意拿性命下赌注呢?”朋友惊讶于我的异想天开。
我知道,乡野千里的住户绝不会采纳我的这些臆想。
于此,鬼神之道中的核心——神秘讯息,让彝人怎么去面对呢,原本遍一切地驱赶鬼魅、祭祀祖灵的任何一场仪式,皆因神秘讯息而起,邀请毕摩或苏尼做法,旨在破解鬼神与人间往来的讯息,企盼吉祥安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做法,本质上是人对神秘讯息的妥协。甭管这神秘讯息是毕摩和苏尼编造的,又或是确实存在,而我们的科学还尚未认知的。一代代、一辈辈的彝人经验,让人匪夷所思,对鬼神之道的狂热思想上认同、行动上履践,未曾间断。
我编导的一部电视理论文献片《话说毕摩文化》获过省级政府特别奖和巴蜀文艺奖,访谈的内容恍如昨日,犹在耳畔,一位学者讲述批斗者的状态:“文化大革命时期,白天斗毕摩,晚上又请毕摩做法,他们内心担忧,怕神灵怪罪呢!”十年文革,危如累卵,拔乱反正后,城市精英和民间草根又大兴做“毕”,狠狠恶补起来;有关部门也开始着手拾遗散落民间的经文,以文化视角甄别、抢救和保护这套原始宗教。但一个时代的政治烙印深深地镌刻在了上面,以至到了今天,彝人都会说:得回家做迷信,即便远在国外,家人也会找件他的衣服来替代。
政治摧毁、运动封杀,仍然复苏的原始宗教是坚韧的、顽强的,它的根系深埋于广袤的大地和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民众的心田,只待那些鸡蛋卜、羊骨卜、经书卜显示出神秘讯息,信奉的人家就准备一场“迷信”了。平心而论,我父母这代人是有迷信的心结——信奉过度了,迷恋和信赖的心理多于现实需求,连续噩梦、亲人疾病、鸡猪异常都会拜神祭鬼。但对于那些冗长、繁杂、无法讲究卫生的仪式,我反对过,甚至还成功制止过多次。有时,我也“孝顺”,乐意配合。毕摩或苏尼仿佛成了纵横家和军事家,指挥着一场神鬼之战,他们自身的神灵耳提面命,捭阖张弛,随经文的念诵令作祟病人的鬼魅要么被捉、被捆、被驱、被斩……要么滚回鬼域德布洛莫。经文的那些游说术辩证着呢,我当作一堂军事大课来听讲:时而拨动,时而闭藏,开合之道,跌宕起伏。其间,不乏有忠孝、生死、阴谋、战争、诅咒、谱牒、陷阱等的精辟论断。对于主家,这是多么恢宏的一场集团战役,甭论功效,心灵上的强大足够支撑一阵子的。
文化,就潜藏在宗教感极强的仪式里,像金子搀合在金砂里,适时加工,必光芒四射。
左向的“吉迩”和右向的“妮茨”交集,彝人自有办法,最终用送灵归祖的祭祀方式,将善良的“吉迩”和坏透底的“妮茨”送往石姆额哈,类似兹兹蒲乌一样的极乐世界,指望着他们团聚,彻彻底底砍断过往的牵挂和恩怨,再不插手人间事。
彝人的生命哲学十分有趣,奋斗一生,穷尽一生,大抵为了两句谚语:父欠子债,娶媳传宗;子欠父债,送灵归祖。文化的精要不在别的,而在权力和义务的契约般的精神上。送灵归祖,从祖先那里开始,坚韧着,执著着,一代代没有落下接力的棒子。很显然,只有大毕摩才能胜任的送灵是一场持续几个昼夜的文化大讲座,听者几百到上千,沾亲带故的都在,知识、经验、智慧都在庞杂的仪式里,都在冗长的吟诵里,文化的基因犹如飘舞的雪花温润人的思想、陶冶人的情操。
这何尝不是倘佯血脉之河、缮写宗族之谱、延续生命之根的哲学讲座?不仅回答了生命是什么、生命之源以及生命之后的哲学命题,而且还能解悟到一个民族的宽厚、容忍、仁慈、和善的文化心理。主家平常穷追猛打鬼魅,但今天却换了花样,一味地饶恕和赦免它们的罪行,好让妖孽归祖。你看,这多像《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末了被各路菩萨收复而去。华夏大地上的民族,其文化多么异曲同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智慧在某些方面如此交织、交融、交汇。
送灵是耗费一大堆财富的,但作为彝人,这笔耗费是生命的前定,即是血脉的现实意义,也是血脉的深远意义。一辈子的人生态度、情感方式、伦理道德、思维模式、审美情趣以及价值取向不都围着这一文化遗产而转吗?
生命始于界,终于界;灵魂始于界,却不终不亡。这般认知让一个民族背负得太多太多,为历史,为当下,为未来,既要对活着的负责,也要替死去的担当,活得太过严苛、太过忍让、太过沉重,精神上又如此愉悦、欣慰和满足。
一个民族的文化血脉汩汩流淌。
豁达的胸襟忍耐一切、容纳一切,连魔鬼都能放过的民族,其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作者简介:加拉巫沙,男,彝族,1969年12月生于四川省甘洛县则拉乡,1992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彝语言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工作,擅长文学创作,对杂感类兴趣浓厚,尤爱写民族文化反思类文章,善于中文语境里使用彝式表达方式写作。现为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广播电视台副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