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散了。
这句话太口水了,前些年好像席卷过我们的朋友圈。这样的一句话这么心灵鸡汤,也许让某些人总是要以那么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表示下鄙夷。但如果你知道这句话并非是民间某个人的火花突冒而是正儿八经诞生并且被正儿八经盖上个人名号而且这个人居然是徐志摩,不知你又会怎么想。
一句话也有出身的。如果它从我们普通人嘴巴里蹦出来就是口水是鸡汤,如果它从一个名人的嘴里蹦出来就成了警世格言有着某种神秘的启示。以前我一定说这是胡扯,但是现在我变了。确实,一句话也是有出身的。再比如,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因为它出生于米兰·昆德拉的嘴巴,你就不会让它如一口口水随口吞入或者随意吐出,它就成了你口中的一个泡泡,时不时会再次泛起,其余的时间它都没有离开过你,一直潜伏在你口腔里的某块神秘表皮下。因为,你开始相信,这句话从这些名人嘴巴里吐出来之前,甚至翻山越岭甚至在血泪在硝烟战火中浸泡。
走着走着就散了。
这句话那么浅那么浅。以至于听过的人都不会再忘记。说这句话的人徐志摩却是那么深那么深。以至于现在我们让他继续翻滚在流行之巅却仍然对他丝毫不能理解。他不过是一个中国近代最狗血剧情中的男主角,或者你可以因为他为了做中国离婚第一人居然要让他的第一任妻子堕胎而对他横加指责。我是曾经因为这个指责过他的。心竟然如此的狠。我曾经流过产,不,应该是说堕过胎。高中时期,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都在干嘛了。其实我都在恋爱了或者梦游了。一个人对异性对所谓情愫的懵懂究竟起于何时?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女孩子似乎曾经聚在一个角落私语过自己的身体。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很明显地因为想要引起我的注意而特意欺负我。曾经我们男孩女孩下了课没有回家也没有补习,滞留在那没有明亮灯光的教室里,将那些笨重丑陋的并不矮的木头课桌拼成一个大方形然后在上面蹦啊蹦啊,开心地大叫。我们的课桌上都还画着甚至是用小刀刻着长长的深深的三八线。白天,我们都严正声明男生女生之间井水不能犯河水,男生与女生是泾渭不同的两个世界。我至今心里记得两个男生的名字,一个叫李春亮一个叫李一飞。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也是我居住的镇政府大院里的小伙伴。他们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当时都在镇政府工作。不过,他们的父亲很早就从那小镇升迁到了城里,化州县城。我的记忆中他们都是白白的帅帅的,而且成绩都是前茅的。如果我的记忆力更好些,或者对自己更诚实些,我想他们就是我心中的男生偶像了。我的女儿现在在读二年级,她经常跟我说,又迷上了哪个男生,“突然间就觉得他好可爱啊!”我其实真的不应该有一点点诧异的,应该更加正常自然地与她简简单单地分享她的一种迷恋。
就是这种无以言明的似有似无的异性情愫中,小女生长大了也进了城里,一个人考进了城里的第一中学,开始独自一个人在那红红的庙宇宿舍里过起了独立自理的生活。大概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爸爸会安排政府大院的一位叫作三叔的老司机接送我回家。我的哥哥姐姐都没有出息,他们都留在了镇上的中学。但不知道他们怎么就那么神奇,时而会变戏法一样独自到城里来看我,给我带点小礼物。我姐通常是一些衣物,我哥通常是一些食物。我人生的第一盒巧克力就是我哥哥当时送我的吧。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是内向还是因为我贪婪,总之,那一盒巧克力我并没有与舍友们分享,都在临入睡在放好的蚊帐里独自一人食。初中的我成绩还继续保持着前茅,但显然比小学安静了许多,或许总是进了他人屋檐下吧。那时候有一个似乎是从海南来的高个子男同学会时不时特地在我的窗外凝视我。我对他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不过我记忆中心里印过一个男生的名字,他是城里的“土著”。我记得他也似乎故意刁难过我,我们曾经在某一个似乎有点炎热的中午,该是各自在教室里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躺在我近前方的一条长凳上,我也许头趴在我的课桌上,要睡却没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对视。这个对视在我的脑海里至今无比清晰。
不过,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更大更高级的茂名城的第一中学。然后我爸也调整到了茂名城里工作。我又回到了家中生活。
那座因为石油生产而将人们从全国各地聚集起来的南方小城,有火车穿过有一些不太高大不太密集的似乎是棕榈树的树木,有那么几个小公园。在小公园里,我被突然的二氧化二硫骗走了初吻,真正开始了恋爱史。
进入大学,我很快又恋爱了。在一个地下室,在参加学校校报类似的文体活动中遇见了一位高一个年级的师兄,然后就在校园里在镇江那座城里秘密地恋爱。同居好像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大的阻碍。我爸我妈是从来没有在恋爱在情感上做过太多特别的教育与叮咛的。只是记得大学我就跟着师兄回到了他的家乡。他的母亲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对人家女孩子要负责。”
不过,学校是要管的。而且在表面上还是明令禁止的。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各种防范。然后居然就怀孕了。怕死学校发现要开除。恋爱或许家里是大致有数的。但意外怀孕了是万万不敢跟家里商量的。然后就在那么一个下午在城里某一个私人诊所里做了很早期的引流手术。然后我们毕业我们结婚再想要孩子的时候非常地艰难甚至陷入了怀不上的焦虑中。再到后来在绝望中却又意外怀上继而在紧紧张张中最后在妊娠高血压的危险中剖腹生下了女儿。我以一种动物的谐音给女儿起了中文名,以一种植物给她起了英文名,就以此假想给了她全世界。对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自然健康平安长寿。也因此对生命对自然有了最大的敬畏。也因此,或许眼下此时此刻我仍然不能说就对徐志摩严正要求第一任妻子堕胎的行为没有丝毫的指责。
不过,我也确信某一种异于世人的强烈情感确实在徐志摩心中燃烧着,那么强烈,以致灼伤了他人灼伤了他自己,以致至今都在人间凶猛地燃烧着而无人能浇灭。
走着走着就散了。这是徐志摩的一种痛。
走着走着就散了。这是我们当下的日常。没有人当作一个有点异常的问题。
我们身边的伴侣散了。我们曾经的伙伴散了。我们曾经的家族曾经的家乡散了。没有人认为异常。不过,曾经我在中经的一位老同事,他经常带儿子回去江西老家。他怕他的儿子不再认得家乡。他最大的心愿是能还原一本家谱。
凉山彝族,这个早些时候被欧美探险家誉为最顽固最难以驯服的土著。他们有着最强的血缘家支村落结构,枝枝蔓蔓,族人之间的关联异常紧密结实,至今他们族人之间都没有散。他们一直都没有散。(丘眉)
(丘眉,传媒人。曾任《第一财经日报》高级记者、特稿部主任。2018年12月,出品《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同期集结众名家开启《书架回家》阅读传承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