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贵州省福泉市哈鸡介(鸡场风山镇)边闷昂界(吹笙跳月的地方)大坝棉花土寨每年过两个年节。
一个叫木佬年,又叫农历十月年节。时间是每年农历十月兔日至蛇日三天。老人们说,我们阿孟人(黔南州一支夷(彝)族人的自称),和木佬、仡佬、仡蔸是亲兄弟,是一个爹妈生的,大家都住在一起,有来有往,年节也就一起过了。
过木佬年期间,要打糍粑、杀年猪、磨豆腐、接祖供祖,请家族、邻居和孤寡老人等吃年饭。要帮助无劳力人家打扬尘。杀年猪时,头要朝向东方,因我们的祖先来自有雪凌的东方的大海边,猪头朝向东方,表示这年猪是杀给老人们的。还得砍上三四斤重的肉多块,交给孩子用木棒挑起送给没杀年猪的人家,从小培养孩子爱护他人的美德。还得烧一颗红石,浸到盆里,沿壁跟脚边洒边唸扫除,扫你一切污浊都滚出,叫扫家。
年节三天,人们互相吃请,大口吃肉,大碗喝洒,庆祝一年来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祝福来年更美好。大家围在火塘边,总结一年的生产生活经验教训,商量来年丰收的良策,消除一年来的疲困,鼓足干劲再往前……
第二个年节叫过汉族年,同样要打糍粑、磨豆腐、杀年猪、在过汉族年时,大年三十,要先敬狗。相传,古时,我们阿孟人有两个领袖,一个叫王阿平,一个叫兰阿越,他俩领我们阿孟人,苦吃苦做,开出四方田,种了四方地,家家不缺吃,户户不愁穿,小伙子个个壮,姑娘们个个俊,跳月坪上芦笙响,欢天喜地来跳月。突然来了一群外地人,抢我牛和羊,捆我妹烟(姑娘小伙)当奴隶,我们这两位领袖泪眼望天,求他们放过我们,五里要留一个,十里要留一双。这些人不听,双方便开战,对方得胜利。杀了我两个领袖,驱赶我族逃四方。开阳高寨乡,有一双胞胎男婴来不及抱走,肚饿挣扎滚下床来,时逢床下有一母狗正生狗崽,用奶救活这两个小孩,后面赶来的吴王二姓两位老人,看着可怜,抱了去,长大成人后,老人告诉他俩,虽然他俩姓了吴王二姓,但他俩是狗救活,是亲兄弟,阿孟人是知道感恩的人,所以,今后要记住狗的救命恩情,大年三十要先敬狗,你俩本是亲兄弟,不得开亲,乱了人间伦理。此后,大年三十先敬狗直传到现今。
每年跟着汉族过年,比起过我们的十月年节更热闹,老家的人要在腊月下旬单日杀年猪,都打电话叫我去吃新鲜肉,又叫吃泼汤,对于老家的深情,我不可拒绝,也便去了。
这吃了泼汤后,年节便算开始了。我便到侄儿家里住下来。三十夜敬狗的事,因家里没养狗,也就免了。
因为我年已八十有余,算是老家的长辈,记忆中的老家过汉族年,老人们都将先辈们的不少规矩,融入到其中,变成是汉族的年节,也是我们阿孟人的年节,使这些遗风分不出是汉人的,或是东家人的,都叫过年便是了。
大年三十吃了团圆饭,我坐在火塘边,再没见到侄儿们去砍吕贞树枝来放在火上烧。我问怎么不兴?我的侄孙便说,现在家家住楼房,都修了洗澡间,安有太阳能和浴霸,常洗澡,身上没了虱子更没跳蚤,兴爆跳蚤干吗(将吕贞树枝和叶放在火上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以表示把虱子跳蚤都烧了,来年便没了),我只得认了,点点头表示同意。
老家的青年们就都出门打工,不少人包了几万十几万的钱回家,少的也有一二万。八点过后,一个接一个地聚拢来,扯开麻将机打麻将。我说,开电视看春节晚会。他们说,尽都是些你说我说他说冲壳子,还没得我们云南贵州少数民族的唱歌跳舞好看。就都只顾打麻将,搓的麻将哗啦啦响,每打一颗,便将麻将狠击在桌子上,发出脆响的声音,看电视也看不好,只得睡觉。但麻将声吵的睡不着,便又起来在火塘边独坐。
今年过年,很少有人放炮竹,仅有几家搞养殖和种植的赚三百来万,买了些冲天炮(礼花炮)来放。这冲天炮满天开花,响声不大,放上半小时左右便散了。小孩子们玩炮竹的也只玩一阵子,也都各自回家了。
凌晨一点。这是井边烧香化纸敬井神,挑金银水烧茶供菩萨的时间。侄儿侄孙们只顾打麻将,没人记住这老规矩,我便喊我的侄儿去行这事。他笑笑说,现今家家都吃自来水,这自来水,是政府从龙井那面引来的,常年不断,不像以前担心干旱没水吃,靠敬神求菩萨保佑。我自认我的多问成了多余的了,也就不再多言了。
十点左右,突然传来喊声:快救火!我赶紧到门前去看,见潘老冬家被火烧着了。我侄儿他们全都去救火。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把火扑灭。这时村上也来人了。我问怎么办?侄儿说,房子全烧了,是电线老化引起的。大家七手八脚,搭起了窝棚临时居住。村上也进行钱、粮、衣物等补助。外出打工回来的和在州里工作的吴声贵、吴家泉等几十人慷慨解囊,你几百,他几百地做了捐助,全都安排了,叫我放心。
但人老爱怀旧,零晨一点,我又想起赶牛羊进圈,就是用准备好的绳索到屋后路上捆起一颗石头,拉着哗啦啦往圈里赶,口中不断地发出撵牛撵羊声,以寄希望于来年六畜兴旺。我侄儿说,现在耕田犁地已不用牛,用的是电铧口,一开动机器它就犁地了,要牛干吗?从前那些养牛养羊的山上,都种果树和四季花卉了,放牛牧羊的地不在,谁还养牛养羊?
大年初一,是人们睡懒觉的日子,起床后,煮吊浆粑吃,将糯米粉搓成指姆大小,放到开水里,三四分钟它便飘了起来,舀起来,如果甜味不足,再放些白糖再吃,方便得很。我当然睡了个懒觉,九点左右才起来吃汤圆(吊浆粑),没事情便又睡。晚上,大酒大肉开始了,侄儿媳妇们煮了几大块腊肉和十多节香肠,喝的是金沙回沙酒,我不喝酒,只吃了一些腊肉和香肠了事。
初二天的上午十二点,侄儿家门口突然开来五辆轿车和一辆货车,从车上下来二十多人。他们运来多只鸡,以及十多箍礼花炮。就都一一地走来向我问好,喊我做舅公。他们全都改装穿了时兴的汉族衣服,叫我全都认不出。他(她)们全都一一作了自我介绍。我才知道他(她)们是我大姐和二姐的后代,大都来自远在30多公里的麻江县碧波乡渔冲寨我大姐和二姐的住地,其中有二三位从广东深圳打工回家过年的。他(她)们为的是前来看我,为我买了牛奶等礼物,二来为的是给我的父亲阿王吴道成,山寨抗日带头人,他(她)们的高祖外公上坟祭拜的。他(她)们就都知道,1945年全民抗战期间,因我们山寨距离湘黔公路不到四华里,老人们十分爱国,自发地组织起来守护湘黔公路,不让日本鬼子通过侵占贵阳,做出不少感人的事迹。我曾写有《我的山寨的抗日战争》(组诗21首),荣获“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沙家浜精神全国征文》”三等奖,荣获奖金3000元,大家和三亲六戚引以为荣。所以,他(她)们作为百姓抗日英雄的后代,也就感到格外的自豪,特地前来“屋量大量”(扫墓献上贡品)。我也要跟着去。但走到距离坟地五百多公尺时,实在走不动,便停下来看他(她)们前去。之后他(她)们到了坟前,烧了香纸,杀了鸡,一齐下跪后,接着放响礼花炮,任礼花在半空中爆炸弥漫的烟雾长达二十多分钟...
我在老家,老记住的是初三初四起,至大年十五,姑娘们要到山边烧火烤糍粑吃,等小伙子前去唱情歌叫“等郎会”,便要到山边去看看。我的一个侄孙说,现今都出门打工,都在外面找对象,用的又都是手机,我们寨里的几个小伙,领了媳妇回来过年,没领来的,留在远方,靠手机勾通,唱的是流行歌曲,谁来唱你这山歌。说的我只得坐下规规矩矩地烤火。
在老家住了几天,便想到回城里的老窝看看,便叫侄孙开车送我回城。因我是独人独户,老伴在北京陪外孙女医病,年节时,来服侍我的侄儿侄媳也要给他们的外婆拜年走了,我只得陪着电视机过年了。
在屋里,看电视,放的尽是些谈恋爱的事,这与我个老头无关,坐下读书看报,人老眼花,只看标题,看不清文内,很快便将几家送给我的报纸和刊物翻完了。想到人老要多活动筋骨,让血液流通,争取多活几年的道理,便下楼到街上去走走。
这一走,走入了一片灯海,走入了一片辉煌,脑子里总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抒写下去,这才感到真的老了,无用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原载《彝族文学报》2018年第九期(9月)、后载入《凉山文学》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