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来自他爷爷以来,家史经历过了许许多多风雨。爷爷的爷爷家境殷实,他的爷爷属晚年得子之公子哥儿,少年得志,没有吃苦耐劳过的孩子,守业都是一个现实问题。爷爷的父亲更是恶意消费、骄横奢靡,败家到了低,曾经以儿子阿木(ax mu,又名哈坡)、阿且(ax qie,又名里坡)下赌注而得名,当然名声大噪,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两个儿子后来响砌俄诺则俄(o luox zzip vop,阳糯雪山)而来。
到了爷爷小时候,家道中落,幸好有个精明过人的姑姑一直帮衬,他和弟弟度过苦难的童年。爷爷的那个姑姑就是我妈妈的奶奶,那是一位有故事的女人,她孕育和成就了我外祖公一家几百号人,就在今天也是,名声在外的一个叫木苦(mu ku,ngo lox sse suo)的家族。确切地说,我也是彝族人近亲繁殖的产物,我的母亲与父亲,父母之命,指腹为婚。
爷爷和他的弟弟,艰难困苦,可遗传了倔强的基因和不服输的性格,没有丢失祖辈的传统遗风。而且一个时期,一位毕摩(bi mox)兼济德古(ndep ggup),一位武将;一位道德与风尚,一位财富与慈善,享誉茶马古道之零关道里的白泥湾(今南箐乡政府所在地),以及山里山外。
独立罗罗时期,你不强大,会被别人替代或消灭,所以更多的人,不遗余力地壮大自己的势力,不仅为保护自己和家族,也可以给那片地域的人们带来安全与福祉。爷爷以做毕和调解社区矛盾纠纷、利益纠葛为业,也是当时那个年代,一个朝廷命官(国民党任命的乡绅土官,霸道恶毒著称,民改时被共产党新政权就地正法)的彝务师爷,可爷爷从不吃里扒外,中饱私囊,反而公道正派地调解彝人与汉人,彝人与彝人间的矛盾和利益之争,赢得了更多人群的尊重。所以后来解放时,新政权念及爷爷的威望和声誉,任命爷爷为南箐乡副乡长,代理乡长,主持那方土地的事物。而且爷爷的拥护度极高,他和他的弟子也为革命做出了贡献,混乱时期,爷爷稳定了那方的平安,弟子也在平叛中牺牲。
爷爷的弟弟以贩卖鸦片、牲口、酿酒为主业,其实私底下也输送大量奴隶到昭觉、美姑、布拖等彝人腹心地带,从中渔利。临近民主改革,英雄主义的弟弟意外过早去逝,他的管家和职业经济人(负责会理、西昌等地的生意)转移和私藏财物,只留下孤儿寡母和一大堆理不清的财务,以及庞大的经营空壳机构。
革命形式大变,爷爷没有深究弟弟那些身外之物,也放过了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让他们得意洋洋一时,爷爷相信恶有恶报,也认为慈悲为怀是一种境界。
忠厚、务实的爷爷,痛定思痛后,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血脉,毅然迁居临近汉区的大瑞。当然后来爷爷辞去官职,也是想静静地过上小日子,远离沽名钓誉之事,同时害怕引来不必要的仇敌与纷扰,只想做一个一直皈依的毕摩(bi mox),一个鬼神之间的调和者。
父亲十三岁毕结出道,能够独立尼木措毕(nip mu co ),英雄出少年的父亲到了中年都没有多大的成就。父亲一直认为,会有一个机会让他功成名就,他盯上了故乡大瑞,我家背后的那座硫铁矿山。爷爷的劝阻根本听不进,利欲熏心和心浮气躁的父亲,变卖了母亲辛辛苦苦积攒的财物,带着一群同样有着淘金梦的人,向山里而去。起初,开门利好,找着了一些碎银,父亲得意得忘了形。随着矿洞的深挖,父亲的资金、技术、机械设备远远跟不上他的发财梦,捉襟见肘的父亲,一厢情愿地想人定胜天,招募了许多民工进去,可没有一点安全保障与意识的他们,不出事才怪。
突然一天噩耗传来,矿洞塌方出事,虽然父亲救出了所有民工,可自己的一条腿粉碎性轧伤。
亲朋好友把父亲抬进医院,当时的医疗条件无济于事,据说越西骨科有一名医(今天西昌王氏骨科祖上),在外工作的三个伯伯,匆匆赶回来,把父亲转到越西新民乡的王氏家里治疗。
当时我只有五六岁,清晰记得,那是一个极寒的冬季,妈妈带着我同伯伯们去给父亲转医。当我们完成所有事情时,已经至下午四五点,可不知什么原因,妈妈毅然决定从二十多里外的新民回大瑞家里。起初没有打算让我一同回去,留在伯伯们身旁,可在我的执意下,我和妈妈坐上了新民至越西县城的班车。
那时候的公共汽车,印象中很长而且高大,声音突突地震耳欲聋,尾部总是拖着一条黑黑的烟雾,估计是柴油车。
汽车慢慢爬行始,狂风呼啸,击打得汽车玻璃越加响亮,寒寒瑟瑟的我,紧紧贴上母亲的身体,恐惧之中,从母亲那里寻觅着一丝丝的温暖。
一路中,风呜呜地吼了起来,暴风雪来了。一霎时,漆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暴风雪越来越猛烈,天开始上冻,人的鼻子和面颊冻得更厉害了,凛冽的空气更加频繁地灌进外套里,母亲把我裹在披风里更紧了,沉沉之中,我迷迷糊糊睡去。
母亲要背我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们已经到了越西县城,可距离大瑞的家还有整整十公里,晚上八九时,汽车已经停运。也许经济拮据,也许母亲担忧家里,母亲与我没有留宿县城,反而步行回家。
风停了,雪仍然纷纷扬扬,没有之前那么肆意和那么寒冷,可不时飘落母亲与我的脸上。
沿着一条雪白的公路,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倒是这条白线指引我们前行。我没有让母亲背,自己走着,母亲估计为了给我动力与毅力,边走边给我讲一些趣事。
走了三四公里,我疲惫不堪,母亲实在不忍心,把我扛上了背,用她厚实的施乌(shyr vut,羊毛制披毡)盖着我和她,再一次,我在妈妈温暖的背里睡去。
一个黑夜,茫茫雪地里,母亲孤独地行走在无人的道路。我无法想象背着我的母亲,如何度过那段里程,我说的是她的心理活动,不恐惧与害怕,谁会相信。母亲的力量来自哪里,我的猜测是,她十月怀胎生育下的那几个尚小的孩子。
大瑞街上到我家的村庄,非常近,可那个时候,只有一条黄泥巴路。到了那条路时,我醒了过来,母亲气喘吁吁,后背渗出热气和汗水。心疼母亲,或是要到家了的热切希望,我向母亲提出要下地自己走。可积雪实在太厚,已经淹没大地与小路,没到母亲膝盖,母亲每迈开一步都十分艰难。母亲说:雪太厚,你走不起,会把你淹死,我吓得气都不敢出,留下了几滴热泪。
生而贫穷,这是时代的产物,命运的安排。事后人们说:如果你的父亲成功,你今天就是富二代。我也曾经英雄主义,曾经是个热心社会活动的人,可今天我说:那一夜,我从未来的富二代坠入了暴风雪中。我庆幸自己没有成富二代,我的苦难,它让我有了今天的这个文字。
今天我讲我的家史,叙述我的心路历程,不为显摆,不为名利,只为告诉大家以及我的家人一个道理,生活简单就好,随心随性即好。正如亨利梭罗所说: 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2017年2月24日深夜 落笔闭关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