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懵懂年代,故乡河流、水库、溪流,甚至泉水池和水井旁,处处留下了我们裸体游泳与戏水的影子,我们那里统称洗澡。这是我最初的洗浴记忆,以致后来进城入读,我都一直以为洗澡必须要到河流或是水池。
那个时期,那些岁月,乡村不说,就是彝地凉山县城里,也没有几个澡堂。天凉与天冷时分,除了父母着实见我们太肮脏,烧点热水清洗我们身体外,自己没有一点在冬秋季节洗澡的概念和理念。
年龄稍大以后,虽然没有浴室,要想洗一个澡,就烧开一大锅开水,躲在厕所(家乡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旱厕,全覆盖硬化,唯留一个蹲坑,自来水与电也有了)里,战战兢兢、寒寒瑟瑟和发抖地抹洗身体,那个就是奢侈的洗浴,当然完事的过程中,也不乏五音不全、变音变调几首歌曲。
距离家乡村庄三公里的地方,有个水库,名字奇特,叫水观音。那里流出的泉水,确实也神奇,夏天你一跳进就冰沁得惊叫;可冬天,暖和得像个天然澡堂,天气越冷,水越热,天空雪花飘飘,水面反而腾腾升起缕缕热雾。当然这个现象主要因素是,刚从地下冒出的水的温度与地面空气温度间的巨大差距造就的。
寒假回到家乡,约上几个弟弟,骑上苦苦借来的自行车,欢呼雀跃地飞奔,向那个今天已经是4A景区的水观音,就为一次舒畅的热水浴。洗净一身污垢不说,也为枯燥乏味的假期增添一份情趣,刻骨铭心的是,入水与出水那刻刺骨的冰冷,牙齿上下咯咯碰撞,根本控制不住,可抹干全身,穿好衣服后,那份通透、那份淋漓尽致、那份洗心革面般的炼狱,是多么地诱引人,在它面前欲罢不能,当然事后也有一种功成名就感油然而生 。
诚然,如果时间允许,无论寒暑,我都会去居住水镇的二姑家小憩几日,就为那一片水域与水景,今天故乡那里的故事,成了我与二姑姑家俩表弟见面时,最快乐的谈资。
应该说,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市,我的卫生条件已经在那些年代,在凉山彝人里,还算说的过去,可我同样时时处在尴尬境地,因为这个世上的人,条件比我好的无以计数。
当年我们彝族、藏族、羌族、苗族、土家族,来自四川三州和杂散居少数民族的孩子,入读省会成都的时候,内地的孩子每每遇见我们,总是捏着鼻子,像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迅速跑开,恰似彝族人躲避麻风病人,似乎是恐惧与恐慌。
当时,我们受辱,加之不自信、虚伪和粗暴,就用拳头解决一切,当然后来也事半功倍,我们和他们同窗、同学,甚至同床,因为我们也与他们一样,在冬天每周洗一次澡,夏天一脏立即淋浴冲洗。
那时认为养尊处优的汉人孩子歧视我们,就非常生气,今天仔细一想也就理解了。我们在回到老家时,常常火烤、火熏,有些同学酥油茶、奶渣,特别开学时火车里滚去爬来,或是风雨里汽车中几天几夜而来,身上有异味,本来彼此不了解,外加模块化与结构主义的理论研究成果,以及恶意的舆论误导,内地孩子不躲避我们才怪,就像今天我们以及孩子,避闪城市拾荒人一样。
城市拾荒者,今天我们大人小孩都叫垃圾人,这样的歧视天天发生在我的身旁和面前,我束手无策,唯有内心深处的默默同情,其实人家没偷没抢,也靠劳动生存,落此境地,谁之过?除了个人原因,还有它由吗?
有一次去乡村,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车,经过挖洋葱季节的安宁河谷,上来几个一身污泥的做农活之人,本来较挤的车门口,突然哗啦朝里面涌,我刚要迈步的那刻幡然醒悟,止住了脚步。我想大不了回去时,多洗一次衣服,与泥人们紧紧站在一起,完全出于宽慰的道德同情。泥人们辛苦一天,内心深处是敦厚与敞亮的,其实站着不动的那刻,也是我开启心灵救赎的时刻,真正需要同情的是我自己,泥人们觉醒了我。
曾听说一个故事:西北干旱缺水的地方,一个人一生只洗两次澡,生和死时。有个来自西北缺水地区的朋友曾也说:有只洗一次的,因为死时,需要的水太多,根本无法满足,也就节省水不洗了。今天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故事,谁的悲哀?
说来说去,洗脸、漱口、洗澡是现代文明人,最基本的卫生行为,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还一再,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事情,批评与批判一些人,这样和那样不讲卫生与懒惰。我们可不可以反向思考,我们提供生存与生活的基本公共产品了吗?
懒惰之人哪里都有,但不会是社会的主流。关键是讲卫生得有条件,得有设施和设备,没有水,没有浴室,怎么洗澡,天天在泥土里摸爬滚打,谁能常常坚持洗澡呢?君不见,空闲、休整、节庆和婚丧嫁娶日,干干净净与盛装出席的农人、乡下人、彝人……
我们衣冠楚楚、皮鞋蹭亮地在都市里工作、生活和娱乐,是我们脚踏干净的大地,我们出入的甚至是铺着地毯的富丽堂皇的宾馆酒店与豪宅别墅,我们高高在上评头论足,难道不觉得缺点德了吗?
我们换位思考过吗?
如果让我们盛装在泥地里,我们还能天天绅士;如果我们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我们还能涂脂抹粉;如果我们一日三餐不能果腹,我们还能优雅地吟诗作赋;如果我们居住的城市里,没有一座座卫生间和一个个垃圾桶,我们会不会随地大小便与吐痰……
我们为何不充分发挥一下想象:一座城市如果停电与停水一个月,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想说的就是,请不要站在纽约说北京,不要站在北京说西昌,不要站在西昌说古里拉达(ggu nyi la dda,一个贫穷的地名)而已。
顶层设计与社会管理者以及学究们,甚至那些不负责任的所谓媒体人,不要坐在舒适与温暖的办公室、实验室、研究室、播报室和写字间,谈论天下、议论民生与民情, 我们没有踏上过那方贫瘠的土地,我们的思想与言论在空中楼阁,离地面太遥远, 我们了解实际情况嘛,知道真相否?一味道听途说和说三道四,处处道德评判与评价,我们站着说话,难道腰杆不疼吗?
(2016年12月28日夜 落笔闭门思过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