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菜市，路过拥挤不堪的黄家巷时，见一角落里，一个彝装阿玛（a mat）婆婆，拘谨地站立那里，地面上搁了几个土鸡蛋，走上前去问：阿玛瓦切克木无（a mat va qip kep mu vup，鸡蛋怎么卖）？阿玛用半生不熟的汉语：一个鸡大（蛋）页（一）阔（元）五。
那一年，刚刚开通彝语频道（试播），电视台要在两会期间采访一些党政要员与文化名人，要求用彝语受访。因为之前给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当过《关于开通彝语频道的建议》的枪手，所以特别留意那些日子的彝语频道里的节目。电视里播放出来的镜头，基本上是汉服正装，衣冠楚楚的彝人，鲜见着了彝装彝服的，电视播出的彝语更是雷人：诶里（ip nyip，今天），居足（jjut zzur，社会）进步了，经济发展了，偶哦（ngopwox，我们）勒（要）与时俱进……
一个出生在成都，工作在彝区，起了四个字彝人名字的汉族朋友，因为彝语彝文都非常棒，有幸去了全国两会翻译和同声传译。回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来去北京的路上，他一直用彝语交流，可同路的常常用汉语回答，使他不时处于尴尬境地。
今天入城读书的彝家孩子非常多，接送孩子成了彝族老人们的任务，阿都(a dur)、所地(suo ndip)、依诺(yy nuo)各类彝族服饰交相辉映，各种彝语方言交汇，一早一晚在学校门口，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可我常常听到：你快点嘛！不然我不给你买零食和告你妈妈。我的想法是，老人们有那么好的文化背景与语言环境，学校里教学需要，使用流利的普通话，可回家路上与家里，我们为啥不用彝语生活与交流？
上一个世纪与这个世纪，有五个犹太人改变了整个世界，犹太人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数不胜数。可我们知道犹太人，生活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只要在家或在自己的圈子，从不用它语交流交际。母亲的语言，开发智力、促进教育已经不必再争论。
讲了他人的故事，讲一讲我的故事。
离开葳蕤大山脚下，那一僻静的小乡村，已经过去半个甲子年，还多有了一些日子。
民主改革始，我的爷爷成了革命团结对象，也是新政权的为人民服务者，就职副乡长同时代理乡长。土地改革后，我家由剥削阶级变成无产阶级，爷爷由一个大毕摩、大德古改造成了一个劳动者。其实这里我想说的是，顺应时代潮流发展，也是一个家族的历史选择，按传统道路来讲，我不会被送进学堂，从小走上进城读书之路，因为爷爷一直认为毕摩是劳动者，也可以大有作为，他自始至终认为精神领域远胜于物质世界。
历史由时代书写，这是我的大幸。求学与求生，转战几座城市，今天定居这里，一座不算繁华的城市，衣食无忧的小确幸，可总有一丝丝忧虑，常常困扰着我，欲罢不能。
与老大哥民族同学与同窗，使我很快从他们的语境里，流利起了汉语汉文，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也乐在其中，引以为豪。母亲口口相授的语言在岁月里渐行渐远，只有回到儿时伙伴或家人身旁时，他们从我发出的声音里，发现一些语音，一些音节已经丢失，从他们的耻笑声中，我感到了羞愧。
从那以后。也许学习需要，也许职业因素，我不停地学习与找回，可认真一听，我的语音面貌有着一些缺憾，生活元素也根本满足不了喜欢着的码字生活。
更为可怕的是，那几年内心浮躁，奔于人情世故，儿子在我们的疏忽下，已经错过学习母语的黄金时期，女儿那时已到入读幼稚园的年龄，我感到了恐慌，也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心动不如行动。近三年多来，我在悔恨交加的同时，坚持不懈地在家里、在同胞群里说彝话，也一直在接送孩子的路上、郊游时陪说彝语。今天儿子虽然可以听懂一些，也偶尔冒出几句团结话，可丢失已经是事实，女儿找回不少发音，可离流畅与流利的路途还很遥远。
而今眼目，我如困兽一样犹斗，失魂落魄。
彝人习俗是丢魂之人，要招魂、唤魂和回魂，但得先找到失魂的原因，于是我带上一个鸡蛋，去祈求毕摩破解。
毕摩先用针戳鸡蛋尖端，让我对着针眼哈气三口，一边念魂魄鬼神映照蛋上的经语经声，一边拿蛋拂擦我的周身，然后轻轻地打碎它，将蛋黄蛋清滴落进盛着半碗清水的木碗里。毕摩指着一些水珠水泡说：吉尔里得里，库伙黑得黑(jjyp hlup nyix dde nyi，kur hxo hxit dde hxit)，意思是天星地神都占位很好，列祖列宗们的亡灵和护佑神，也在各自的位置上。随着慢慢细究，毕摩突然惊恐地指着一些小水泡儿连着的大水珠说：你的魂魄丢落在繁华都市的污言秽语里了，要举行消灾去祸和安灵招魂仪式才行。
仪式按照惯例与程式如期举行，我的魂似乎也顺利回到身上。毕摩结尾念了《赐酒经》：我赐苍天一碗酒，繁星缀满碧蓝天；我赐大地一碗酒，草木茂盛铺大地；我赐森林一碗酒，林中群禽与百兽，一窝发展成九千，两窝发展成八万，三窝发展数不清；我赐悬岩一碗酒，崖中蜜蜂得繁殖，一窝发展成九千，两窝发展成八万，三窝发展数不清；我赐江河一碗酒，江河鱼虾得繁殖，一窝发展成几千，两窝发展成八万，三窝发展数不清；我赐草原一碗酒，原野云雀得繁殖，一窝发展成几千，两窝发展成八万，三窝发展数不清；我赐吾主仪式主人一碗酒，吾主饮用后，迅速得繁殖，每人发展成一户，每户发展成一村，每村发展成一寨，每寨繁衍发展后，千千万万数不尽……
我立即毕恭毕敬地奉上毕摩卡巴（ka bba，一种表示感谢的礼金）后仔细一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下定论：贫困的原因是机会与权利结构性不平等。
今天我们语言文字的丢失与消亡，有彝人自身认识与觉醒的原因，但最为可恶的是，甚至有族内人，人为地阻碍彝语文的传承、推广和使用，这是我们的悲哀与悲剧。其实静心一思，问题的核心是，我们受母语教育的机会与权利呢？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呼吁双语教育嘛？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呼唤一类模式嘛？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强烈要求彝语彝文加试嘛？
我们不拒绝现代文明，更不能拒绝与丢失精神信仰，语言与文字一定是我们的根基与土壤。今天社会已经在转型，我们的生存、生活方式与环境改变了，火塘传统教育模式已经不复存在，毕摩的世袭活态传承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求了，让彝语彝文滋养族人的道路布满荆棘，任重道远，找回失落的魂魄之路，你在哪里？
（2016年10月30日 落笔一品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