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的每一个日子,我无不神往蓝天的浩渺和深远;在翱翔蓝天的那一时刻,我又异常眷恋大地的广袤和踏实……
人的欲望就是如此永无止境。这样的永无止境,又催生了人们多少愿望?无穷的愿望,才逼使人们去不息的奋斗和追求。于是,人们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异地时而他乡;时而高潮时而低落……生活因之而变得如此的丰富多彩,生命因之而变得那样的厚重完美。
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又满足了人们的多少愿望?还在十年以前,在中国,只有一定级别的人,才有资格坐飞机出行。可如今,我身边的一些打工仔们,坐飞机出行已是常事。我更耳闻目睹了我们古老山寨的一些女士们,在全国各地的足疗店里,靠正大光明的服务挣来的月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位地师级干部的薪水……
翱翔在从攀枝花飞往北京的浩瀚蓝天上,我感慨良多。舷窗外一朵朵偶尔飘过的白云,拂拭着我周身从大地上带来的尘埃;头顶上那片深邃无际的苍穹,正融化着我内心里在人世间淤积的污垢。我立即 变得心明眼亮起来了。
于是,从机冀下的那片起伏山峦上,我看见了生养我的那个古老山寨——日里顶觉巴。尽管,故乡发展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可我能忘怀故乡的那片山、那方地、那群人、那些事和那个失去的岁月么?
“飞机!飞机……”儿时在放牧的山冈上,偶尔听见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时,我们那群牧童就丢下羊群,仰望蓝天,追随飞机的声音,一路疯跑而去,直到飞机的影子和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小时候的这种嗜好,如今在我身上落下了深深的烙印。每当频繁的飞机从我隅居的新县城上空不断飞过时,我依旧习惯地抬头仰视一阵,并送上我无限的遐想。我不知道,如今我故乡的那些孩童们,对头上飘过的飞机,还会有我们当年的那种兴奋和冲动么?
从舷窗上,我看见了故乡里那些熟悉的老人。包括那些去世了的和依然还健在的老人。去世了的有我双亲、我伯父阿嘎肯西、我伯娘嫫日撮耿、以及同寨人老尔乌志添堵、几黑姆几尔估、几黑阿合阿姆惹等;健在的有阿西俄嘎天天、阿西俄牛约合唐、老尔阿卡、老尔乌嘎左果等等,这些善良的老人啊,我在飞机上看见他们或想起他们时,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尤其想起仙逝不过四年的老母亲和离世才几个月的大儿子时,我已泪如泉涌了。朦胧泪光中,我看见了,那些逝去的善良老人们,在古老的土地上,护佑着自己的子孙后代;那些健在的前辈们,在舒适的新居里,享受着天伦之乐。我那颗心啊,由不住我肉身的控制,早已跳出飞机,飘落到了我的故乡,迫不及待与那些去世了的和依然还健在的善良老人们,紧紧地抱拥在一起;我那颗心,更要热血沸腾去重游故土,去深情亲吻那一座座的高山,那一片片的森林,那一条条的山溪,那一块块的土地……
还在故乡的那些年月,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我把羊群赶进寨北那座“哨所山”山麓下的漫漫趴松地里,任羊群们在趴松间觅食啃草,我却独自爬上了高高的“哨所山”山头上,凌空飞舞,来创造那种坐上飞机翱翔蓝天的感觉……如今真的坐上飞机翱翔蓝天后,我的心儿竟会如此不由自主地落回故乡,漫步在了故乡的山林沟壑上。
我先从阴山那面自己家的故居开始,顺时针走过“日久拉达”、“几尔隐等”、“哨哑口”、“双湖丁品席”、“日武尼席”、“阴等谷”、“麻保峨尔”、“尼姆觉等”、“死古土则席”、“伙嘎觉”、“新八古”、“小槽老枯”……这些让外人生厌的地名,却在我苦难的少年时代,曾给过我多少温馨和甜蜜?眼下在飞往首都的客机上,我让自己心儿再次去这些故地上随意重游时,有谁能知道它们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
当然,任其漫步在故乡山峦上的那颗心儿,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我曾经在故乡上受到的那些伤痛:阳山外姓人与我们阴山人的对立;强势的阳山人压得我们阴山几户人家时时喘不过气来。我们阴山几家本族人又不断内讧;族里那两户体面堂哥家对我一家孤儿寡母的嫌弃和疏远……这些痛苦的往事和经历啊,让我刻骨铭心,也逼迫我不停地去挣扎和奋斗。
这之前,在故乡所受到的那些伤痛,始终横亘在我心灵的最深处,无法释怀。我爱故乡的每一寸土地,但恨故乡的每一个人。可从翱翔于蓝天的那一刻起,蓝天以博大的胸怀感化了我。我忽然间明白了,阴阳相依又对立是自然界的永恒定律;嫌贫爱富是人性的一种本能,我有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上天是最公正和慈祥的,它用轮回运转的规律在公平地对待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上辈富强的,下辈就衰败;年轻时风光的,晚年后就落魄了。反之,上代贫穷的,下代就富强;年轻时苦难的,晚年后就幸福了。看看我故乡里阳山的那些强势人家,眼下已是慢慢地日落西山了;曾经弱势的我们阴山人,如今却是发展势头速猛。我分明看见,北大、清华等这些名校,开始向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我俊秀孙辈们招手了。世事就是如此不停地轮回运转着。过去嫌弃和疏远我们孤儿寡母一家的两家堂哥,如今遭到了我的嫌弃和疏远,包括遗传了其父辈们或嫉妒阴险或吝啬贪婪的性格后又趋炎附势的侄儿侄女们,我更不愿去亲近他们。我也为此经常痛心疾首,想不通人生怎么会是如此?
但就翱翔在蓝天的那一时刻,我便豁然开朗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有了春夏秋冬,自然界才有迥异的风景;遭遇不同人性,人生才会斑斓多姿。我应该感谢上天啊!它赐了我这么多灾难,才让我在工作之余,用四年时间就轻松完成了《兹祖濮乌》这部170万字的大型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创作,以点带面,波澜壮阔地写出了我们彝族的渊源历史、诸多文化以及各种人生。尚未出版发行,就已经受到了许多知情者们的关注和期待……
翱翔在蓝天上,我心里涌来了无限的爱。我不仅爱曾爱过我的人,也爱恨过我的人。尤其是那些无情伤害过我的人和事啊,已变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我知道,这些在我心灵上已经无法抹去的记忆,将会成为我文学道路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翱翔在蓝天上,我浮想联翩。在我们彝族的学说上,天上住着掌管人类生死富穷的“恩梯古仔”。我抬头往苍穹上努力探望,想看看我与“恩梯古仔”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在我们彝族的历史上,地上有个历代祖先前仆后继才寻得的祖灵圣地——“兹祖濮乌”。我低头朝下仔细巡视,想看看“兹祖濮乌”藏匿在什么地方?在我抬头探望和低头巡视的空隙,我又不由想起了儿时的许多伙伴……
我首先想到了数十年叱咤风云在本地和外地警界上的阿西乌嘎阿克,和一直辛勤耕耘在本地政坛上的阿西阿卡莫苏。我最亲爱的两位朋友啊,当别的同学和朋友都因为各自的升官或发财日渐疏远我,有的甚至肆意欺辱我的时候,您俩凭自己善良的人性在亲近着我、关爱了我。在我文学的追求上,您俩给我了精神上的鼓励和物质上的资助。尤其是身矮心宽的阿卡副县长,给我创造了两年的下乡采风时间,提供了创作经费,让我挖掘、收集和整理出了不少珍贵的本民族文化,才使我酝酿已久的《兹祖濮乌》得以顺利完成。我的《兹祖濮乌》有您俩不可磨灭的功劳啊!我不会忘记,当我在漆黑的人生路上苦苦摸索之际,是您俩点燃了我事业的火把。如今,我事业的火把已经熊熊燃起来了,照亮了我正前进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我事业的灿烂火光下,我忽然看见,靠溜须拍马和卖辱求荣起家后,曾经对我落井下石的莫色硕补惹和老尔尔石惹这些同学或同寨人,在轮回运转的法则下,他们开始不由自主地从荣耀的人生舞台上,日益走向了暗淡落寞的凄凉晚景,让我着实为他们这类人心生悲悯。
我还想起了一直繁衍生息在古老又偏僻山寨上的陈新民、阿醒、阿扁、子补、日哈、毛爱民、阿卓阿合、沙友明、沙正清、罗正华、杨文才、杨富才、马正富等这些同学。我清楚,生活过早地赐予了他们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我为他们终究没能跟随我们跳出农门,却一生结束在了各自闭塞的山寨而遗憾。可我这十多位亲爱的农民同学们,他们虽然没有机会享受过山外世界的荣华富贵,可他们在各自幽静的生存环境里,依旧保住了淳朴和善良这些最美的人性。如今,这样的人性是愈来愈珍贵了。
当然,仁慈的上天是会公平地对待它的每一位子民的。到了我那十几位农民同学的晚年时,说不定上天会让他们在养殖业上,或在中草药的种植上,或在粮食的栽种上,获得巨大的收成而一夜富贵起来。这几年,国家一项项的惠民政策相继出台,再加上天的眷顾后,在古老的彝家山寨,一夜暴富的事还少了么?就是他们没有那样的好命,但上天也会用轮回运转的规律,让好运降临在他们后代身上的。人活着只要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理想信念的执着追求,上天就会回报于人的。正像我,当我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包袱,又承载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在穷乡僻壤踽踽爬行在坎坷的人生之路时,有谁会相信,终有一天我会翱翔蓝天,飞向首都北京,走进鲁迅文学院那座神圣的殿堂……
我的心儿和思绪依然撇下我的躯壳,乘着飞机的两只机翼,不停地翱翔着。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忽而过去忽而现在;忽而问候朋友忽而探视仇人……我想任它继续在傍晚的多彩天空中自由翱翔。
可是,没一会儿,我就看见了飞机下方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我明白,首都北京就在下面了。于是,我立即收回心儿和思绪,准备整装下飞机了。
这一刻,我难免有点激动。因为,来自日里顶山寨阴山那面几黑乌解拔卡和马海妞妞则歪两位善良老人的爱情结晶——忠厚老实的几黑乌合吉惹,就要在首都北京的繁华街道上,在鲁迅文学院的神圣殿堂里,第一次留下自己的足迹和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