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北部大凉山里的大瑞,是一个彝汉杂居的地方,那里山美水也美,今天已经建镇。我入读小学的时候,教师里没有一个彝族,同班里几十个学生,也只有零星几个彝族,成绩平平,老师对我不冷也不热,似乎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二年级期末考试,莫名其妙地,我考了一个全班第二名,也是年级三个班一百多号人里的第二名,而且数学考过了光芒四射的第一名,这个事情,就像一个沉闷的春雷,炸响在学校的角落。
荣誉接踵而至。期末散学典礼,我收获一幅奖状、一个文具盒及几只铅笔,也代表年级学生讲了学习体会,其实我当时狗屁不懂,老师授意我什么,我就简明扼要地说了什么,现在一点都回忆不出来。那个假期我在同学与家长的赞誉中度过了高高在上的日子,平时威风八面、打架没打赢过的堂弟(年龄比我大,也比我早熟,彝族我是长孙),也不敢轻易欺负我,反而有些怕我了。人家是学而优则仕,我是学而优则霸气侧漏。
三年级一开学,我就当上了小组长和数学课代表。年轻漂亮的数学老师,把所有注意力,也从别人身上转移过来,我成了她形影不离的左右手,随便出入她的寝室。这样一来,同学们都多多少少有点羡慕嫉妒,那时幼小的心灵,我相信没有恨,我们也没有学会恨。
突然一天课间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通知我去他宿舍。因为老师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中年人,平时我们都比较敬畏他,况且他女儿也在我们班里,公主般高贵,除了第一名的同学外,没人敢去他们家。老师坐下椅子后,叫我也坐下,当年的教师宿舍,除了一套批改作业的座椅就是床,我战战兢兢不敢坐在床上。老师立即就说:这次你考得非常不错,进步很大,今天找你主要是,学校要发展少先队员,你没有问题。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彝族,不可能成绩永远好下去,而且你现在非常骄傲自满……。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不知怎么从老师的宿舍里出来。
虽然我顺利戴上了令人羡慕的红领巾,可我有一种负罪感,更有一种恶心感。因为第二名一直是老师的女儿,我后悔与害怕得了这个第二名,为什么我不是第三,其实那次以后,他女儿成绩也只能算中上了。我当年不通畅的是,为什么他要说我,你是彝族这句话;恶心的是,彝族就不能第二或第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是彝族,我与四邻的汉族有何区别。其实今天我说这个事情,我也许没有理解到,老师当年的苦心,你是彝族,你得加倍努力,戒骄戒操的意思,我一直相信人心是善良的、质朴的。但当时我的确受不了,也深深伤害了我。其实伤害有时也是好事,我今天无意指责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个朴素的道理。
有一次,与一个有点沾亲带故的朋友聊天,他开始把我的家史捧上了天,我也乐在其中,最后他说了一句:你们家也和我们一样厉害。意思是他是高贵的黑彝,我家只是接近他们,当场我又恶心了。世界彝族历史上只有兹、莫、毕、格、觉的说法,你那个凉山彝族黑白之说,历史学、考古学、训诂学能佐证嘛?如果DNA能鉴定我们不一样,那只能证明你,与这个地球上的彝族不是一个民族。如果按照他的逻辑,他本身就是混血,他的孩子更是混血加混血,因为他的母亲与爱人都是他所谓的白彝。人人应该生而平等,我们凉山彝族还分三六九等,不贻笑大方嘛。
某年某月,因工作需要,我带着深情来到故里。虽然家乡的工作平平,可主要领导的表态令人振奋,我也隐瞒我的私心,让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也在会议上,仅用7分钟,作了一个精致的演讲,当时博得了满堂彩。会议下来,党委一把手亲密地握着我的手,老兄啊!今天算长见识了,你是彝族里面我见过的,演讲最棒的。当场我就恶心得差点晕倒,我在想,职务你比我大,你高高在上、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我承受不起。那个时候杀牛是常规,隆重奢华的牛宴上,我基本礼节后,黯然神伤地离开了。的确我伤不起你的趾高气扬,也不愿看到你的丑陋嘴脸,因为在你的心中,我只能立在彝族这个平台,活在彝族这个语境。
当打工不要彝族,房屋不租彝族时,我恶心与愤怒过。我恶心一个一直倡导文化一体多元的国度,为什么会出现这等歧视、边缘化的事情,当然事后维稳时可以说,只是一部分人的无知与无礼,甚至最后可以找人顶罪。我愤怒的是滋生此类事件的土壤与空气,是谁允许有这样的漏洞,是谁纵容这样恶性事件的发生。
前些时日,一些网络平台分享了我的一些文章,这本来是个多赢的事情,我也希望我的文字更多地分享,更多地得到批评与指正。但基于我没把事情讲清楚,在我的笔名前出现著名彝族作家、著名散文家这样的称呼,当时我又恶心了。这个有背于我码字的初衷,我及时向各平台提出删除前置,只留一心走路原创,他们也尊重了我的意愿。其实我想说的是,我的确不是什么家、什么人,我也没有在核心期刊发表过文章,也不是什么会员与理事,更没有简历可言,我就是一个自命不凡,一个想说就说的独立之人,我只想静静地分享我的性情,表达我的所思所想。
常常在各类媒体(包括自媒体)见到,彝族作家、彝族专家、彝族思想家、彝族文学家、彝族诗人、彝族散文家、彝族评论家,更可怕的是还出现了彝族哲学家,我是恶心死了。它称与自称这样家那样家、这样人那样人,我无权干涉。但千万别再前置彝族二字了,因为我们只站在彝族这个语境,我们有必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可以跳出彝族看彝族,我们不要只做井底之蛙,可以登高望远,俯视世界。在这个温水煮青蛙的时代,如果你们思想境界深,文学造诣高,可以去媲美全球性,去争当世界级,千万不要肤浅地绑架这个苦难的民族了,彝族这个称谓是一千万族群的权利与遗产。我是希望大家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清醒自己到底走到了那一步,一味固执地这样,我们脸红不?特别友情提示一下号称彝族哲学家的那类人,近一二百年来,中国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嘛?我们就别再去丢人现眼了,别去凑这样的热闹了。
彝族命运多舛,伤痕累累。走到今天,更加需要我们公知力的人文关怀,我们也不必对号入座,今天恶心之余共勉而已。
2016年8月21日凌晨 落笔三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