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秋天,记得那个秋天里让我遇上的那个好心人。光阴荏苒,时光的河流带走我生命中许多最美好的记忆,偶尔在夜里的混沌中醒来,总会想起那一张沧桑的脸。
那年,我十九岁,心气高昂,年少痴狂。在南高原马樱花最绚烂的季节,我埋葬了刻骨铭心的初恋,背着三弦琴和苞谷烈酒,四处流浪。走一路,喝一路,泪水在心里滴落,烈酒在胸歌唱。
我不明白:仿佛是片飘浮的叶子,不知今生栖身何处?举目望故乡,故乡的木板房遥远得让人忧伤;况且,我已不想归去,那儿没有我的梦想。
高原上,猎人们围坐着,喝着酒;篝火燃烧着,噼啪作响。夜在火苗中四处游荡,有歌声
飘来---
是男人嘛就要挎腰刀,
是男人嘛就要扛猎枪;
是男人嘛就要喝烈洒
是男人嘛就要走四方…....
歌声停歇,醒来时,草木潮湿,只有星月灰白的光洒在我的身旁。
冷呵,双手僵硬,脸颊冰凉。起身再走吧,翻过一座山梁,又一座山梁;累了时,坐在一块青石上……
“喂,赶路的人,上来暖暖身子!”荒凉山岗,突然苍凉一声,心里被惊吓了一下。抬眼,一位老人站在坡上。
我哆嗦着走进那间山上的荒屋,火塘还燃着,手和脸渐渐感到了暖意。老人坐下,递了一碗酒过来。
“年轻人,你心里肯定装着什么苦闷?你的眼里晃动着光呢,是想离开高原去寻找幸福吧!”
我默然无语,心中一片茫然。
离天亮还早,老人唠叨着讲了他的人生。
年轻时,他曾是一名纵横南高原的匪帮头目。率领着一只“火枪队”,白天隐没在丛林间,夜里出门打家劫舍。长年间,带着心爱的女人,颠簸在马鞍上。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生养自己的故土,忘记了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忘记了病中的妻子和尚幼的女儿。他曾想一生一世,就
这样豪迈地活在南高原上。
可是,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之路。
那是最残酷的人性搏杀。“火枪队”抢劫一个叫雨布苦的山寨。放响了枪,可寨里的人一个没跑,人们点燃火把,聚集在一棵苦楝树下。火光中,一位南高原女子,浑身一丝不挂,倔犟地朝“火枪队”走来。走近看清,他惊呆了:那是他从来都不曾照管过的女儿,只见她的眼里
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和深刻的鄙视,赤裸的身子闪耀着纯洁的光芒。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刚想阻止,枪响了,野蛮的气息彻底蹂躏了柔弱和圣洁。
星空寂寥,草木含悲。
村民震怒了,石头和刀子向他们头上飞来。
他被围困,最后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
村民吼叫着,有人要剥皮,有人要掏肝。愤怒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看来,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静穆着,思忖着,想想自己走过的路,仿佛有刀片从心里划过。
最初的仇恨不知来自何处?反正他恨,恨这高原,这儿太穷了,连风都是硬冷硬冷的。家里有时连吃上一口野菜都难。荞麦花年年在贫瘠的山地上开放,可真要吃苦上一顿荞麦粑,只能盼到过年的时节。他也曾企盼过,等待过,但都枉然。他的心里对天对地对人都有满腹怨
恨,怨恨的结果,是铸就了他的黑血青春,张扬了他的野蛮和凶残。
他悔,但似乎已经晚了。
最后寨里的头人发话:放人走,但要剁下他扣枪的指头。
他木然地往木墩上伸出手指。
从此 ,他离开人群,在这荒坡上悄悄度日。
火苗跳动,我看见老人的深陷的眼窝,似乎装满了岁月的酸楚。那脸,刻满期盼和悲悯。我不知道,他是为自己一生的际遇悲悯,还是为忙碌着的世人悲悯呢?
许许多多美丽的故事都已划上了句号。
老人,我不知道,你的一生在生命行将走完全部路程时,是否找到了你要寻找的东西?
天亮时,老人迈着虚弱的步履送我下山。
我想说许多话,但一句也没说出来。
在洒着薄霜的路上,老人干瘪的嘴动了动:
――孩子,勇敢地去寻找你的幸福和爱情吧!
――路很远,幸福远着呢,远得看不见呐!
我走了,老人已远得只在我的记忆里。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找到了幸福和爱恋?在我的血液里,我仍充满渴望。许多东西其实还很遥远,在那遥远得目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
悲悯的脸,在秋天的夜里,让我在异乡的草垛旁,泪流满面。
悲悯的脸,在我生命季节最低沉时,使我对远方的家园深深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