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年,我只要一推开那道面南的窗户,便可看见一棵巨大的,浓荫如盖的老榕树。
老榕树的树身高大而且粗壮,非三四人难以合围。纵横交错的气根无所顾忌地向着四周铺张开去,沿地表盘亘成了一张巨大的,相互纠葛相互串联的树根的网络。树冠更是出奇地蓬勃,惊人地茂盛。像是一柄饱满地撑开来的,巨大的墨绿色伞盖。更像是一朵厚实的,永不消散的蘑菇云。
老榕树生长的位置正好是我所客居的这座小城的中心,那一带先前曾是小城一条及其重要的街道。随着城市的逐步向东扩张,如今已日见冷落。小城这几年高楼大厦盖了不少,但树却没有象样地种得几棵。老榕树自然而然地成了小城唯一一道极其醒目的,充满着沧桑感和历史感的风景。远在离小城三四公里以外,便可以看见这棵古树。因而,在很大程度上,老榕树甚至已经成了小城一个别具一格的,充满着生命质地和文化意蕴的一个醒目的标识。
我曾就这棵老榕树的历史作过一些考证,确认它是晚清时代一位远涉重洋的英国传教士所栽种。老树之侧,先前曾是一座极为有名的天主教堂。物换星移,如今教堂早已片瓦无存,唯余一座长满野蒿和萋萋荒草的遗址。
老榕树是小城百年沧桑的,活着的历史见证。因为有了这株古老的榕树,便觉着小城的富有了一种历史意蕴上和文化意蕴上的厚重和悠久。
老榕树的树杆上,散淡地攀附着几株瘦瘦的苦刺梅。到了七八月间,苦刺梅便会开出一大片热闹的花朵来。那碧绿似玉的枝叶,掩映着一片洁白的花朵,又为老榕树频添了一分难得的诗意。苦刺梅的花期很长,有近两个月的时日,我只要一推开窗户,就能在那如伞如盖的榕树荫里见到它。我一直惊讶,那苦刺梅的藤蔓和枝叶长得是那样的丑陋,那样的缺乏诗意与情趣,竟然会孕育出这般清丽这般圣洁的花朵。想来这苦刺梅也是有着一个极高洁的襟怀的,苦藤陋枝孕幽香,实在是不容易。细细想来,还是老榕树无私地成全了它。给了它养分、滋润和附着生命的根本。我偶尔在傍晚时分到那老榕树下散步或独坐,常会带回一枝两枝的刺梅花,插于家中粗朴的黑陶瓶中,闻着那股淡淡的幽香,心情也自会轻快许多。
一年四季,老榕树总是一付郁郁葱葱的样子。以前一直以为老榕树是不落叶的,后来才弄明白,老榕树也落叶,不过是先生新叶后落旧叶而已。春天的时候,老去的叶片尚未掉落,粉红的新芽却早已暴满枝头。新与旧的交替如此的紧密,如此的不着痕迹,着实令人感叹不已。
老榕树的枝叶间,还安置下过几只野鸽子的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常能够在树下倾听到那清悦温惋的鸟鸣。离老榕树不远处,有勤劳的人家在那教堂的废墟上开了几垄菜地,三月是一片金黄的菜花,五月是满架鲜嫩的瓜豆。时间一长,就觉着有了一种恬淡的,古朴的村野气息。于是便想,要是在这老榕树边,置一间草屋,再以竹篱木棍围出一方庭院,竹篱下种几垅葡萄,庭院里栽几蓬野菊,再养上一两窝金黄的鸡雏,闲来读诗,忙里种菜,那该是何等的诗意和快意呵。
一个月前,这棵古老的榕树突然遭遇了刀斧之劫,那刺耳的斧锯声响了整整一个下午。早上还是老杆繁枝绿风飒飒的老榕树,到了傍晚已只剩下了一截巨大的,孤伶伶的树桩和满地乱七八糟的,支离破碎的树的尸体。到了第二天早晨,推窗所见,已是一片真正的废墟,一片赤裸裸的,僵死的废墟。
小城最后仅存的一树绿荫,就这样被那些所谓的建设者们干净彻底地从小城的版图上抹去了。
老榕树没了,永远地没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厦高楼。从此之后,小城便再没了绿色,再没了鸟鸣,再没了爽心悦目的标识和徽记。小城的历史被齐根斩断了,我所有关于这株古树的一切诗意的想象,也在一瞬间变得无根无系,灰飞烟灭。
老榕树没了,我从此便极怕开窗,因为推窗所见,已不再是古树厚实而健壮的雄姿。不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诗意的浓绿。不再是那种难以遏止的,生命活力的茁壮与不可抗拒。而是一付零乱的脚手架和一座已见雏型的,毫无诗歌情画意可言的高楼。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象有一件在我生命中显现得极为珍贵的东西,被人残酷而卑劣地掳走了。
默默地,我在心底为老榕树祭上了一瓣无奈的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