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着从童年就睁得透亮的眼睛,我在裸露的山岗下想象我肥沃的家园与丰盈的农庄。
我试想着,在某些隐藏的时光深处,会有一种传说在等待着我跟他们一起成为故事。别人口里定义的和自己眼睛里凹陷的。
在风高的山岗,我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闪着锈色的光泽。它们极不和谐地望着对方,却又无可奈何地相守着。
就象起风的山头上,冷不丁地冒出个针眼一样的新芽,脆弱得象微微一碰就会摔到并烂在泥土里,变做了肥料,可没人会知道。但它是存在的。
暗夜出巡的时候,狼会在山头嗷叫。它们的牙齿在夜色中闲散地磨擦着,磨得发亮,狼牙的锐利想来多半就是在夜走进走出的时候给一点点一丝丝磨出来的。如同那个在河堤岸的老人用铁杵磨出针。如果有人会把狼称做夜行者。我愿意这个人跟我能挂上点关系。后来证明真的是有这么回事。
想着狼牙间缝中发出滋滋的寒冻声。就有晶莹的冰棱子挂在树枝头影像。一枝枝从高高瘦瘦的树梢长长地垂下来。看上硬得可以拉着荡秋千了。却又在毫不查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咔嚓”一声齐头齐腰掉到冻得硬梆梆的土地上。
冷的时候,不是因为季节的变迁而是周围熟悉的事物它们弃你而去,还没有任何源由。
2.
我的眼睛有些问题,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在一些特定的时节,它们只能看到一种颜色。从黑色中浸泡出的红色。黑血。它们满溢在我潮湿的凹陷的眼睛里,将眼白也染成血色。血盲了。
此时,所有的从我眼睛里游走的,包括偶尔相遇的风或别的什么类似煽情的表白也会着上血色的戎装。我想象也许我的前世是个斗士,不论男或女,我都该是个斗士。当然,我自然该是个男人。这样符合血盲里我想象的所有的情境的可能。
我的身上穿着牛皮做的厚厚的铠甲,接口是用粗麻线缝的,线头很长也粗糙。还挂着毛边。缝制它们可能是我的母亲也能是我的女人。她们面颊潮红,脸色釉色,头上带窝发或瓦盖。窝发是漆黑的,如同开得惨淡的荷叶,张开边缘的地方,就会掉几缕破裂的叶痕下来。然后压在沉重的额头与眼角,直到额上长出藤萝,直到眼角桔枝姜黄。
带窝发的是我的母亲,在我还躺在她奶乳间的时候,阿妈就是这个样子。她是我黑色的母亲,当山岗的太阳热辣地在土地间奔跑,最早靠近它的是跟我母亲一样的用山岗上泥土养活一家人的女人。她们的百褶裙只有三种色彩,白、黑、蓝。做姑娘时候的五彩裙衣从她的奶乳下塞进一个小子或一个小丫开始,就褪成单调了。
我自小到长大,仿佛一直仔细而认真地呆在她的身子下,却仿佛一直没有真正地观注过她。
直到,全族的人一只赤脚跟靠着别一只光足踝,披着黑色的羊毛披毡或粗麻线织的展开后象只鹰翅的察尔瓦,在高高峭峭的山坡上把悲伤拉成黑色的河流,哭泣着把开得遍山凹的苦荞花悲情的只留下清秀的模样。看着黑色的亲人把她放到架好的九层木柴堆上,用松明的火把一层层点燃,而在日落的时候关于她的信息,将随裹着她的黑色察尔瓦裹进了永远的死亡的折皱和眼泪的纹痕里。
柴火出奇的旺盛,燃烧的速度快得有些惊人。阿妈的身体在火舌中象一团唾液,眨眼的功夫,灵魂就从肉体脱壳,沿着她习惯走的那条山路,渺无声息拖着她那条旧蓝白黑相间的布裙就走了。我的眼睛从柴火开始冒烟的时候就一直在掉泪,说实话,不是因为心里太难过,而是眼睛看着火光中沸腾起的血光有针扎一样刺目的疼痛。闭上睁开,都只能看到雾气阵阵的血色挥霍地画满了整幕天空。
而从那天,偶尔想念母亲成了自己的一种奢侈。因为母亲的样子在岁月里已经淡化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影子。只在血盲间叫夜回的出口处才能侥幸碰到她僵硬的手和她单独地拘缩的背影。
3.
阿细的鼻头上总挂着晶亮的汗珠。
从她悄悄地躲在眼睛与眼睛的集市瞄着我看的时候开始,直到她睡到我怀里,用她柔软却滚烫的身体暖我冰冷的双足。那些咸味的汗珠子就从她的鼻头一滴一滴地冒出来。细细地盖瓦一样铺满那小块土壤。
她象团火,有没有干柴在她旁边,她都会一直旺盛地燃烧着。
这天,阳光太充足,空气太亢奋,她在怀里揣着给我缝的一只鱼子状的荷包,顶着火焰的空气与阳光爬上山岗。山岗太高,她的百褶裙太长太厚,汗水被阳光蒸发得只剩下烟火一样的气息。她的头上顶着叫瓦盖的头帕,七彩的花边,乌黑的辫子压在头帕中央一分为二,衬出她健康而而红的脸。
在一条已经干涸的山泉边,她刨开地上的石子,想着在里面挖出点水来放到干裂的唇边。
她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脱了一半,一串血滴在石面上画了一条连我也看不明白的符号或图案,最后,这样的图案和弧线竟然成了她留给我的最直接和唯一的纪念。
就在她从地上起来的时候,身体突然“自燃”的着了火。她在火中又叫又跳,百褶裙舞动得象个仙子。突然在阳光中扬动的风象一只管风琴,呼拉呼拉,把火焰燃放成了最动人的烟火。后来,我把对火中精灵的想象,对阿细烟逝的设想,起了个名字,叫做:阿细跳月。
因为阿细在火中一定会跳得太热了,要不她不会只留下焦碳一样的破碎的身体让我想再抱抱她也成了一种奢侈。我想去把她的躯体拼凑完整,却怎么也找不到哪里是她的头,哪里是她的前胸。哪里是她的踝骨。哪里是她的后颈。
我不愿意哭泣,哭泣只能让我眼睛里失去彩色阿细。眼睛里血灾会在无限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加剧它频繁地出入的时间和空间。呼吸困难的时候,我必须无条件地约束自己想念的欲望,清清体内的火气,跟自己赌气的说:我要帮她找一块阴凉地让她去自由自在的放纵的舞蹈。
只要能让她自由地唱自由地笑,我可以去央求世界最恶毒的妇人,包括月中独居阉成怪僻的旧女人。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回给阿细的一处阴凉。
以后,山岗上有了许多会跳月的女人,她们比阿细更年青更漂亮,可在我的眼睛里,燃烧的只有阿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
有人说,性爱跟情爱只有在一个时刻会是最让人玄晕而激动的不能自拔的,那就是你能否遇上可以能跟你一起直正痛快燃烧的那个男人或那个女人。
阿细就是能够这样痛快燃烧自已的女人,只是她燃烧得太彻底,也忘了在她燃烧的时候把我从遥远的地方叫醒。她燃烧了,却把我丢在了阴冷的角落,让我冷着,总冷着。将一个自以为是,以为可以是斗士的男人汗颜到毫无表情。
4.
我跟支格阿鲁生长在同一个山岗。
他射九个太阳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要爬上树枝丫上才能看到坡下的松涛与燕麦浪的小毛孩子。远远地,不止一次,我望着他在残阳如血的暮色中,任由风样的长发乱扬在风中。我在遥远地方,看着他张扬的手握着那只时时待发的弓,狂笑着把酒塞到胃里的时候,我竟有一种想要大哭的快感。我偷阿爸的酒,醉卧在对他的无限幻想中,幻想有一天,我的背上也插上了带银头的箭。
有很长段时间我活在高大的支格阿鲁的世界里,尽管那时我在别人的眼睛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迷恋他狂笑张狂得有些颠乱的样子,着迷他瞪着女人若有若无的慵懒的表情。学他赤着胳膊满山梁追上一只野兔,又把它放生。学他抽烟时有意把打火石有意敲得东倒西歪,学他想一个人时把自己缩到山凹里十天半月不出来,学他想孤独感来的时候,就能把孤单做得很唯一。想繁华的时候,就能把热闹做到热得只剩下喘气和叹息。
可能谁也不知道有一个秘密。支格在出发去射九个太阳的时候,他在尘世遇到的最后一个人是竟然是个不知名的孩子。当时,我正在枝头上往远处眺,看到他从山凹里走来,身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弓。箭筒里装着十只银头的加长的箭。
他从我身边走过,看我爬在一枝快要枯死的臻子树上,树皮破破烂烂的,露出残白的骨色。我的小腿光着亮在阳光下,晒得发红发紫。看着我傻傻盯着他看,他哈哈笑了起来。他拿着出手来把我从枯枝上拽了下来。
“站好,你得站直了,从你视线的前方往远处看。”
“看不到,我站在现在的位置,眼睛里只能看到你了。”
“哈,你能看到我就是好样的,好小子”他用他宽大的手掌从我脸上摸了一下,感觉到松树皮垮掉的声音从皮肤间走过。
就在我让他的那几句话感动得脸红发赤的时候,他已经从我身边走开。我悄悄地跟着他影子留下的足迹,一直往天边走。
那是一种唯他无我的境界。
我迷恋这种单纯到彻底的境界,又为这样的纯粹到单一的色彩恐慌到沸点。
突然有一天,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土地焦化了,树叶干涩了。支格阿鲁从箭筒里拉出跟我当时一般高的银头箭,满弓满弓地射了出来。一连九个太阳,一个接着一个地爆炸了,如绚丽的烟火。把白天的底幕当成了夜的长台。
我让那烧焦的烟与火熏得近乎窒息。生怕在这场与已无关的燃烧中,自己也会象个殉葬品一样一起给点燃了焚化了。我藏在一个山一样庞大的石头后面,看着阿鲁赤着身子,亮在宇宙中,仿佛他跟他射下来的九个太阳一同在强壮地燃烧,壮美而琦丽。
当他从身后取出最后一支箭,拉满弓,离弦的箭飞着奔向了天宇红而亮的最后一盏太阳的时候。忽然,我看到他转过了头,好象是听到有人从身后对着他呼喊。他的眼睛里涨满了通红的鲜血,一道道血泪从眼睛的底部奔涌而出。我看着他对着遥远的地方,发出近似野狼一样的嚎叫。然后他的背上突然长出一对奇大无比的翅膀,血红的羽毛扑打着,以飞的速度冲到了由他自己射出的那只银箭的面前。
箭能刺穿太阳的胸膛,也自然能够插入他的心脏。他象一只受伤的鹰栽倒在纷乱的云雾里。如注的鲜血象倾盆的大雨,冲向了干渴很久的土地和山岗。庄稼开始吸吮,可能渴得太久,它们竟分不清血水与雨水的分别了。人们在血雨中跳起了锅庄,燃起了火把,在亮如白昼中宰杀牛羊。
由于跟他靠得太近,我的全身让他的鲜血淹没。周围的树啊、草啊、花啊、包括虫虫鸟鸟在浸泡中开始枯萎死去。遍野的泛红的尸骨,残唁的呼吸在血色的光与影里泛滥的挣扎。
我让血色逼得恐慌的眼睛向四处伸出手去。想想这世事无常,看看突兀间的沧桑间的变化。无法自拔,想抽心无奈,想抽身无力。
乱伸的手碰到了一只毛毛软软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感到有种握住的坚定与渴望,我感到它也急切地抓着我的手,我们在握之间感受着彼此的孤独与支持。
好象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天终于黑了下来。血色的盲然无助让黑暗欣然援助。我感到握住的那只手从手间掉了出去。
有一团影子在夜中出走,它回头,我看到了一双在夜色中发红的眼睛。
那是一只狼。
孤单的狼的忧郁而冷寂的赤红的眼神。
5.
许久许久以后,我就一直住在高高的山上。再寒再冷也没有下过山。
很多年后,有个打猎的男人走上山岗,他背了一壶自酿自泡的酒。酒色粘绸,红得渗人。他来到我的火塘前,取出一只鹰爪做的酒杯。倒了一杯放在我面前。酒杯是用银子做的,注了酒的杯子很快开始变色。我知道这里面多半搀入了有毒的成份。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僵持了很久,他说话了。
要么固执而坦荡地死去,要么苟且而坚强地活着。
除此以外呢?
没有以外。
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被三锅庄火塘里青黛色的烟剪成一片一片。
一片接着一片如同飘雪一样的滑下的是我所爱的所珍视的亲人的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模样。
我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发黑发出异味的通红的酒。缓缓移到唇边,在那一刻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因为要想的东西已经陪伴了我很多年,我象是已经快要忘却曾经刻入骨髓里的人和事。这种遗忘让我有背叛的罪恶感。或许,坦然的死亡才是拯救自己最恰当的方式。
我象是已经看到那片血色的世界。满脸沧桑的阿妈站在入口的一块大石板上,风吹着她窝发下散乱出的白色的鬓发。她拿着一根叶子烟油浓瑟的烟杆朝着我的头就打了过来。臭小子,你给我滚回去。这血样的世界找不到来世的。
我象是已经把腿放进了血盲的门槛,柔语热情阿细靠在一树没有树叶的枯榕前,向我招手,我的第一个情人,我的唯一的女人。我奔向她在要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她拿起准备好的长针一阵乱插。笨死的人,你回去吧。这血样的世界没有返程的可能。
我象是已经把胸膛贴到了血盲的心上,听到支格阿鲁在长调地唱着英雄的赞歌。我应声哼起记忆里的血光的故事。他突然一下子把我从迷迭的梦中拽了出来,鬼小子,别靠近我,给我朝前走出去,把这根箭收好,必要的时候,把它再射出去。
我苍白地踯躇在无风的路口,立在胸前的痛纠缠着我,入世不得?出世也不得吗?我想最后剩下来陪伴我的,也许只是单一的一个自己。
我开始没日没夜的写书稿,记歌谣。咳嗽赢弱着我的身体,折腾着我的灵魂。在一次次血盲泛滥的日子里,我抚摸着咀嚼后沉绽下来的文字,然后开始用默白的方式去呤颂。
后来,我用火塘里烧过心的木碳削成笔在旧素的破损中创造一个与火结缘的彝民族画符般的文字与故事。用长的短的厚的薄的歌谣去翻越图腾的深远和边缘。
后来,我把双脚绑在犁铧上跳半神的舞蹈,用火烫的火钎去夹伸长舌头,用激荡的人皮鼓去敲醒昏睡的头脑。去趋赶想跑到血道上的个个假扮的魔障
后来,有人把我叫做毕摩,说因为我,一个苍凉民族的文化得到承续。
后来,有人把我称做苏尼,说只有我,能在血盲灾中看到前世的和后世的一种传奇。
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小,我的头发却越来越长,我把它们系在头顶的前部,挽了一圈又一圈。有人把它叫天菩萨。说这是与生带来的长命的象征。
后来,天空的太阳离我越来越远,月亮却跟我越靠越近。热与冷交替中扼杀着我对母体的依恋,对女人的渴望。无欲无求将我弄得脸色发窘。
后来,不知道从哪天起,我不再有血盲的恐慌,我的眼睛幻化成了透明的无色。原来,只有红光而无一物的血盲发展到最后就成了什么光也没有的无语与虚空。
----甲申年大暑(补给很热的时候)莲的掌心
后附:每年7月23日前后,当太阳到达黄经120°时为大暑。大暑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12个节气。大暑就是大热,“斗指丙为大暑,斯时天气甚烈於小暑,故名曰大暑。”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尤其是江淮地区,常常是骄阳似火,千里无云,风速小,湿度大,白天暑气蒸腾,夜晚闷热难寐,午后的最高温度常在35度以上。 很多地区,经常会出现摄氏40度的高温天气。
大暑那些天,忙着别的字,把遥远的岁月大暑给拉下了很久,一直想找来还回去。直到昨天晚上,围着从新疆二道桥买回的披肩。散乱的音乐,散乱的文字,融入了《血盲》里。补了回去的字。苍白也罢,凄冽干枯也罢,好歹让我找它回来了。
泡杯茶或倒一杯酒。
如果眼睛看得到出世与入世的门,哪怕这门让人给正锁了或让自己给反锁了,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在里面扮成了一种角色。演出的是自己身体里出场的一出或一折戏。
贴个与字无关的《全世界的人失眠》在后面,想听的歌的听,想看字的看,不想听不想看的就远远的侧着身子安静的走开,找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游走自己想要的人生,想过的日子。
云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