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彝山最野蛮、脾气最倔的人。
他年轻时,走路飞沙走石,没人敢走在他前面。他曾凭着三尺多长的一截酸楂树棒棒,与一头大公熊搏斗,从太阳偏西一直撕打到天黑,双方都精疲力竭,谁也胜不了谁,事后,父亲还懊恼地直骂自己。
当年在生产队劳动,人人都悠着劲慢慢混,唯有他下死心地苦干,一人犁两条大牯牛,犁一条,休息一条,这条不行了,再把那条换上来。牛休息,他不休息。腰间挂一个酒葫芦,渴了,就灌两口黄酒,队长一高兴,就给他记两份工分。他便更加卖力地犁,终于累死了一条大黑牯。队长再也不敢安排他犁地。
在彝山,只要一提到父亲,所有的人都会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一声:“那蛮子,裸起镰刀花哩。”
裸,就是倔强的意思。
我没有见过比父亲更倔的人。他认准的死理,八头牯牛也拉不回来。我考进高中那年,他喝醉了酒,一耳光将母亲打成偏头风,三天下不来床。我气得发抖,冲着他嚷:“你少灌点黄汤吧!”他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要顶架的牯牛,络腮胡翻卷着倒毛:“什么?龟儿子!你书读多了?给老子滚回来!”我还想争辩两句,但看到他那小簸箕似的大巴掌,只好忍住了。他逢人就讲:念书没好处,好好的娃崽,念着念着就不孝了。并且死活不再让我念书了。好心的人们都来劝他:这娃崽,灵着哩,好好供他念书吧,今后是个干大事的料哩。别人左说右劝,他蹲在那儿吧哒吧哒地抽闷烟,不吭声。等别人口都说干了,他才翻翻眼睛,没好气地说:“球!读书能当饭吃?”磕磕烟灰,吐一泡口水,背着手径直去了。把别人晾在那儿,哭笑不得。我全靠母亲的支持和亲戚朋友的资助才读完了高中,并且考取了大学,成为彝山的第一个大学生。别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奔走相告。父亲却象一尊冷神,毫无反应。别人对他说:“老哥,好福气哇,娃崽考上大学了。”父亲不屑地说:“有球用!念到胡子拖鸡屎还不是这个鸟样!”不管父亲在不在乎我考上大学,别人都对他客气起来。过去人们都叫他“蛮子”,现在年纪比他大的叫他:老哥;年纪比他小的叫他:大爹;娃崽们叫他:老老。不管谁家,只要有个大小事情,都要请他到场,尊他坐上八位。
父亲终于困惑起来,难道这读书还真能管用?嘴上却始终不承认。
农忙时,父亲忙着要犁地。自家养的大黄牯子总是不听使唤,折腾半天还是套不上犁。父亲一怒,便用左手掐住牛鼻子,右手扳住牛角一扭--这是他整治牛的绝招。过去有多少强悍的怪牛,被他这样轻轻一扭,一跤跌个四脚朝天,爬起来后,乖乖听他使唤。责任到户以后,牛是自家的,舍不得往死里整。今天是实在惹恼了,不治一治不行。但这一次父亲一扭,黄牯子没有倒下,一甩头,反倒把父亲挑翻在地,弄得灰鼻子灰脸的。父亲二话没说,操起大砍刀照着牛脚杆上就是一刀,牛脚杆断了。父亲背过脸去,偷偷吐了口血。
庄户人家,没有了牛就苦了人。父亲砍断了牛脚杆,大片的山地没法犁了。他却很倔地说:“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难道缺少了红萝卜种就做不成栽?”他虎着脸,甩掉上衣,精赤着上身,举起大挖锄挖地。
头顶湛蓝的天空,脚踩陡斜的红土地,精赤着上身的父亲,用肌肉凹凸的双臂,高举起锄头形成一幅永恒的雕塑……
父亲挖得很吃力,远远就能听见他那拉风箱似的喘息声。
父亲,已经老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