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并不美。
在外县工作还未调回原籍时，经常有同事在一起各自夸耀故乡有什么名胜古迹、出过什么名人、交通发达、物产丰富，而这时候我却只能默默地听着、想着。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那时父亲在外县当军人，我也随母亲做了“随军家属”，在记忆中，要许多年才回老家一次。因为所在县已通铁路，交通很方便，所以小时候随父母回故乡探亲时，在颠簸的山路上行走时，曾天真地问：“为什么没有火车”，在夜晚昏暗的煤油灯下问“为什么没有电灯”。不记得大人是怎样回答的了，只是记得和自己一般大的阿依(小孩)们爬上寨子对面的山峰，俯看山下蜿延曲折的公路上爬行似蚂蚁的汽车时，他们那种手舞足蹈的神态曾让自己是那样的自得，为自己的“见多识广”，为自己曾经乘坐过比汽车还长几十倍的火车而骄傲。等到自己长成了大人，每次回故乡时为路难行、水难背、夜晚的黑暗，为消息闭塞、信息不灵，将家乡同山外五彩缤纷的世界隔离起来的现状而焦虑时，又曾多少次与故乡的同龄人一起慷慨激昂：要将汽车开进山里来，要将黑夜变成光明、要将清泉引上锅台……理想太多太多，誓把家乡大变样。而当这一切暂时还因种种因素不能实现时，自己又对故乡的改变失去了信心，加上在外地参加了工作，一别就是很多年没有回过故乡。
在调回故乡工作后，又因父母住在县城，大部份亲友也在县城定居，老家已没有什么至亲的人，所以自己更是多年没有回过乡下老家。可是随着年纪的慢慢增大，思乡之情也越来越重。每当过年有亲戚来拜年在与他们寒喧时，思绪总是回到故乡那崎岖的山路上。我仿佛看到了黄橙橙的秋荞子在晚风的吹拂下左右飘舞;仿佛看到阿普(祖父)家门前那棵板栗树上的栗子已迫不及待地在刺壳内向外探头；仿佛闻到了砣砣肉那诱人的香味；仿佛尝到了杂酒那醉人的清香……
我怀念故乡的板栗树，寨子里的阿依们曾在树下的土坝上给了我多少欢乐，教我说家乡话，和我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给我玩他们有“专利权”的自制玩具。当树上偶尔掉下个裂了壳的板栗时，每次都又是先送到我手里，让我知道什么是友爱；我怀念核桃树下的青石板，阿普在这里给我讲《支格阿卢》(传说中的彝族英雄)的故事，教我机智、教我勇敢；阿娥(祖母)在这里给我唱《阿嫫尼惹》(彝族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的苦难，让我知道过去的苦日子，珍惜今天的好时光。
我怀念阿普家的大火塘。每当过年时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人们的脸映得通红，唱着自酿的杂酒，畅谈丰收后的喜悦，来拜年的亲戚和主人互致问候、交流信息；贪吃的孩子不时割下一片肉放进火里烧烤，一股掺和着腥味、香味、糊味的浓烟随之升起，立即引来大人的喝斥；接着又是谁将板栗丢进了火塘里，“噼啪”一声响，吓得胆小的往后靠，胆大的却趁机将手伸进了火塘。那堂屋中央，盛装的席列(年轻姑娘)和达石(年轻小伙子)正在对歌，你问我答，若是达石们接不上来的话，席列们就会一拥而上，舀来大碗咂酒给他们灌下，立即引来男女老少们的笑声，对歌既是美的享受，又是智慧的较量。一个席列却躲在人群背后悄悄地吹起了口弦，有意思的是，离她不远处又坐着一个达石抱着月琴小声地弹着小调。唱啊，跳啊，喝啊！人们尽情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我怀念故乡那片开着各种小花的草地。跟着牧童们去放羊时，或是在草地上嬉戏、躲在小树丛里捉迷藏；或是采摘各种小花编织成花环套在颈上扮“席嫫阿石”(新娘子)；或者干脆就躺在草地上，尽情地沐浴在阳光里，在指缝中窥视七彩的世界。忘了羊群已在啃吃草地边的庄稼，不顾黄昏牧归过晚时将得到的惩罚……
而今这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依偎在阿娥怀里听歌、那在草地上扮“席嫫阿石”、那在板栗树下抓小鸡的阿依已经成了美好的记忆。而我呆在离故乡并不遥远的县城里，却越来越愧于见到故乡人，愧于再回到故乡。县城的公路早已通到乡下，阿依们晚上再也不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作业，年迈的阿妈们再不用背着水桶蹒跚在山路上。而在这些变化中自己为家乡做了些什么呢？随着时间的流逝，思乡之情越来越重，可我总是没有勇气再回故乡一次。只有将这情、这爱深藏在心中。
我爱你，故乡！
故 乡 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