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一辈子
作者 风之雨 2005-12-05
原出处:彝族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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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喜欢吸烟,她常对我们说,饭可以不吃,但烟不可以不吸。
  外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母亲是老二。以前外婆有一个很大的房子。后来,大舅要把平房改成楼房,便应诺说,留一间给外婆住。但后来,大舅总是放很多木头、稻草在房间里面,甚至还把门拴住。外婆被迫住到二舅家,住二楼。每年秋天,外婆的房子里会堆满桔子,一两个月下来,桔子腐烂的味道便塞满外婆的每个毛孔。二舅娘还总是骂她不中用,光吃不劳动。外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可外婆只是使劲地吸烟,不发表任何怨言。
  外婆每年总会在我家住上一段日子。那时,她才会把她所有的忧伤倒出来,每次我都能收割一桶的眼泪。
  每次我去看外婆,我都会带一包白沙精品,对于外婆来说,这也许是她最大的享受了。
  她总会点上一支,幽幽的吐几个烟圈,然后跟我聊她的梦,聊她的信仰。
  外婆说那些星星都是她的孩子。每个晚上,它们都会找外婆聊天,聊它们的痛与哀伤。外婆每次都会像一阵清风,轻轻抚平它们的伤口,再送上春天般的温暖。
  外婆说每次下雨的时候,她都会看见一条龙,从她的头顶升起,扑向远方。每次她都会拄上拐杖,远远的去追寻。外婆说,那尽头便是她的天堂。外婆说,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有一群判官去请她,请她述说这人世间的烦恼。
  外婆说的时候,眼神明亮而深邃。
  出门的时候,外婆总会轻轻地抚摸一下我的头,然后,轻轻的转过身去。我知道,外婆的天空里又开始飘起沥沥的秋雨,也许,她是想借一弘秋水,将祝福折成航灯,让我能顺利地达到成功的彼岸;也许,她是想让那些草儿能触摸到她的心跳,让大地能收留她年轻的灵魂。
  我永远记得外婆说的那句话:做大树,不做墙头草!ef2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外婆的高血压
 
  外婆住在大舅家,外婆只是一个配角。
  外婆有高血压,我母亲也有。据说这是遗传。
  说不清外婆的高血压有多少年历史了,但我知道,当她的脸红透如苹果,是病犯了。
  当那些掺和着糠的大米,在外婆的眼里颤抖时,当大舅得意洋洋的将外婆贬得一文不值,如同家里养的一头不会摇尾巴的狗时,外婆总会一脸通红。可外婆不会大吵大闹,外婆只是使劲地吸着一根又一根的纸烟。
  外婆不说话,并非表示她沉默。那些像火一样闪动的愤怒,正一点一点的随着飞舞的烟尘四处飘逸。我能看得到,当然还有粮食,那些放在我家里连猪也不肯低头去嗅一下,外婆却耐以生存下去的粮食,也能够读懂那矗立在她背影后的思想。
  可风不知道,雨不知道,那些外婆踢向冰天雪地的人们也不知道外婆真正忍受痛苦的原因。
  他们也有明天,也许,他们的明天就是外婆的今天,甚至更凄凉。
  外婆的高血压,是一座丰碑,是一座永远也没有人能跨越的丰碑。
 
 
外婆的婚姻ef2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她和她的丈夫(我的外公),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他们相濡以沫、相亲相爱了四十五年(直到外公被破伤风逼入天堂)。
  他们一起为后人铺了四十五年的路,搭了四十五年的桥。
  每个早晨,她都会轻轻递上一把锄头,轻轻捎上一句平凡而又深情的嘱托。于是,那群在天国里嬉戏的麻雀,也被深深感动着,衔起一片阳光,为他的远行遮风挡雨。
  每个夜晚,她都会精心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然后坐成一粒星辰,静待披着月光回来的丈夫。于是,夜色退缩成她前额上的一粒露珠。
  他们的婚姻,就像是青山深处的一弘甘泉,清甜而又醉人。他们从未吵过架,也从未把自己的贫穷贴在对方的补丁上当风景。
  他们总会把微笑化作唾液,滋润着平凡而有简单的生活。他们总喜欢把冰霜戴在自己的头上,让他们的后代能在阳光里茁壮地成长。
  可是,遗憾的是,他们为后人铺了四十五年的路,建了四十五年的桥,却没有一个后人能走成一方图腾。
  也许,他们在栽花的过程中,遗漏了些什么……
 
 
外婆拒绝再嫁
 
  外公走的时候,把生活的全部重担都推给了外婆,也把足够多的阴影领进了外婆小小的天空里。
  那时候,外婆的两个儿子相继要成家,而我的母亲则于先年领着外婆打发的唯一的嫁妆――一张十斤的棉被,走进了我家破小且阴暗的茅房里。
  外婆的勤劳和善良是村里出了名的。有一次,一个乞丐到外婆家行讨,外婆见他可怜,把家里唯一的一碗米饭给了他,而自家五口人则啃着红薯充饥。外婆见那个乞丐赤着脚,又把刚打的一双新草鞋也送给了他。
  于是,有媒婆为东村的一个勤劳强壮的男人来提亲。
  据母亲讲,那个男人来过好多回,每次都会带上半斤的鲜肉<那时是很昂贵的礼物>,然后一声不亢的在外婆的田里忙碌着,一干就是一天。
  可外婆终究没有答应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外婆后来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不容易啊,为了能给子孙后代留一方美丽的天空,我得天天把名节当枕头枕。
  据我父亲回忆,当时外公在弥留之际,睁大双眼,紧紧抓着外婆的手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她,没有履行伴她百年的诺言,要外婆答应另嫁,否则他无法安然离去。直到外婆含着眼泪被迫答应,外公才安详的合上双眼。
  带着一生的夜色与沉重的伤痕,外婆艰难的支撑起一方天空,却从此沉浮在大舅的流言蜚语中,说什么人到老年还不思安分,说什么败坏门规,丢尽了后人的脸。
  外婆啊,你只有到我家,才肯在梦中倾诉你的苦水,你说你不图别的,就想在百年之后,能和外公葬在一起,到天堂再做一百年的夫妻!
 
 
外婆的厨房
 
  外婆的厨房在露天里,几块砖头垒成的灶,一个小罐,一个铁汤盘,一只小碗外加一双筷子,就是外婆的全部家当。外婆就在空旷里烹煮日月。
  三年之前,外婆也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厨房,五六个平方的领地,有瓦能遮挡风雨,有铁锅,有一米高的泥灶能为她精心打点生活。
  三年之后,当外婆开始需要拄拐杖,二舅便把她的灶台拆了,变成他们摆放柴火的仓库。
  外婆也种菜。外婆在后山,用锄刀深深劈开大地的血脉,种下她的菜,也种下她的汗水。
  可二舅娘说那些地是她的,那些菜是她种下的,说外婆是小偷,一把老骨头,还偷她家的菜,死不要脸。
  外婆也拾柴火,每个不下雨的日子,外婆总是会拿上一个篓子,在后山的围城里跋涉。外婆并不寂寞,有风伴着,有小鸟为她解忧。然后外婆会和那些懂事的小鸟把那沉甸甸柴火回来,那过程是一个长征岁月的显影。
  可二舅娘说那柴火拾她家的,说外婆挖自家人的墙角,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无知与勤劳相撞击,外婆在激流中没有选择搏击长空。
  那些路过驻足的邻里,其实早已知道这个简单的真相。那些邻里的媳妇以及孙媳妇,总是乐意的把外婆请进她们的家,为她摆上香喷喷的米饭,然后为她送来干净的柴火和新鲜的蔬菜。
  她们常说外婆是一口深井,她们想从外婆源远流长的一生里舀几碗水来滋养她们的春天。
 
 
外婆的鸡
 
  外婆曾在后山的荒芜里寻找家的龙脉。一只年轻的小花鸡挡住她的去路。它像是在说:我是一只大地的孩子,老人家,请收留我吧。
  外婆很是心疼,便把它领回家,一起经营生活,一起栽种日历。
  那只小花鸡甚有灵性。每次我为外婆送米、送油、送菜时,它总会钻到我得怀里和我亲热,而每次大舅娘带着警惕的眼神经过时,它总会竖起全身的羽毛,摆出一副保护外婆的架势,那眼神犹如鄙视一个犯下千古罪行的恶人一般。
  在外婆的精心呵护下,小花鸡长得很快,它开始每天都为外婆生下一个白白圆圆的鸡蛋,它开始每天都为外婆献上一曲生命的赞歌。我看见笑容在外婆的心里淌成海洋,而忧伤早已隐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
  外婆每天都和花母鸡说着话,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天也能听懂,地也能听懂,可是大舅一家不懂,他们说外婆疯了,埋怨我也跟她一起疯。
  终于有一天,大舅、大舅娘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儿一起窜过来,指责那只鸡偷吃他家的米,偷吃他家的菜,甚至于叼走他们吃剩了的骨头。
  然后他们又说,那些鸡蛋是他们家的,是外婆偷来的,说那只鸡是东村一个老匹夫的,说外婆有奸情。
  大舅的儿子拿刀要杀母鸡,被我一把拿住,我说:你要杀母鸡,那么先杀我吧!
  我又说:你荒唐得像一块朽木,愚蠢且无知!
 
 
她听见天堂的呼唤
 
 
  “五一节”回家,我去探望外婆。
  外婆就躺在床上,听见我焦急的呼唤,才挣扎着起来,我赶紧去扶着。
  外婆明显瘦了,一脸的憔悴,前额上挤满密密麻麻的皱纹。
  如果说每个人前额上的一道皱纹就代表一道坎,那么,外婆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与难,应该是到了享福的年龄了。
  可外婆无法安度晚年。
  外婆说,她一周没吃饭了,也没人送,没人看,她就喝一点水,啃一点我前一周送来的饼干,花母鸡也一样。
  外婆说,她听见了天堂的流水声,她听见一匹白马从天上飞驰而下的蹄声,那马上坐着外公深情的呼唤。
  外婆说她正在和外公亲切的交谈着,外公那里有花有草,美丽丛生,她想陪他一起上天堂,远离这人世间的苦难。
  她说她以把生命交付给天堂,她太累了,想在外公那里休息一会儿。
  可我害怕那来自天堂的声音,我害怕外婆在那里一呆就不再回来了,我还没成家,还没好好照顾外婆。
  我哽咽着:外婆,如果你真想走,请把我带上吧!
  命运啊,如果你真是大公无私,请让外婆和我们多生活几年吧,让我们能略尽孙子的孝道!
  如果大地上那最后一双聪颖的耳朵消逝了,谁还能听见天堂的呼唤声。谁还能为我们领读一本伟大的中国母亲史!
发布: beley工作室 编辑: 尼扎尼薇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