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我苦命的孩子，这么一片阴谋的天空，不想，也没有力气为你驱开一团乌云，挤出一滴眼泪。我知道的，我苦命的孩子，作为彝族蕖聂部落后裔之一的你，现在就站在祖国的大西南，云裹雾绕的大小凉山的腹部――神奇美丽的林木美姑，站在插满神枝如梦似幻玄冥莫测的法道场。
你的周围站满了穿着各色法衣的毕摩，你的灵魂却抛弃你的躯壳而去，你看到周围的人像点点黑黑的蚂蚁，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谁是自己；你开始迷乱心境，丧失理智，忘记一切所有。
我知道的，我苦命的孩子，你站在法道场的里面，外面，中间，遥远的地方，你需要选择，你需要判别。不是一次，是一生。你注定像岩缝里生长的松苗，只有靠自己的力量生存。真的，真的，我苦命的孩子，这其中的不幸，你知道吗？
你的喉结吱嘎响动/你的喉管干燥生烟/你乌黑的嘴唇像深深的岩洞/你向着南方的天空心动了很久/你却至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可以赞扬也可以诅咒的语言。
是的，你就站在那里，站在毕摩布置的插满神枝的法道场的里面，外面，中间，遥远的地方，孤然寂然独然，带着无助无望的面孔，似乎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你觉得你是看见了什么！
毕摩说，这个法道场叫“蒲柳灯比”，即求福祈祥。你说，现在的我很饿，它可以给我荞粑洋芋吗？现在的我很冷，它可以给我紧身彝装吗？现在的我感到委屈，它可以给我公平理论吗？现在的我感到懵懂，它可以给我指点迷津吗？它可以给人的东西很多吗？它不要别人的东西吗？啊，毕摩，你告诉我？告诉我？
毕摩说彝族有个伟大的毕摩叫阿苏拉则；你说几百年后作为其后裔之一的你已毫无记忆。
毕摩说有一天他周游作毕行至林木美姑的火布村；你说当时的族人就像现在的族人一样可怜，劳苦一生却找不到精神依靠。
毕摩说是阿苏拉则为这里的彝民作了一场法事，把吉祥幸福平安祈来人间；你说在你的故乡，锅底形偏远到极致的瓦岗所什，还有无数饥民为明天要来临的日子奔波劳碌心事重重呢？
毕摩说每年的暮春季节，这里的人们就会举行盛大的法事活动；你说可惜大部分的有志青年都跑到外面都市打工去了。
毕摩说幸亏没有战争；你说毕摩啊毕摩，你是神灵的使者还是人类的叛徒？不可否认的，
你是一位多么明智的人啊！
毕摩说只是遇上了你就变成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你说你也知道关公？关公是你什么人？
毕摩说关公就是《三国演义》里面的关羽嘛，你个草包！你说你怎么知道？
毕摩说如今有电视网络媒体嘛，这点都不懂？咳！你表情严肃地说你好好为人民祈福吧，他们不会忘了你的。
毕摩说，我不会有好下场！
你想说你有好下场才怪，但你最终没有说。你心里想到人生中应该逃避一些什么，隐藏一些什么，追求一些什么；你径直往前走，莫名其妙的，你又走到另一个布满神枝的法道场来了。――你的另一个你说，只要你还活在人生天地间，你就命定逃不出别人设置的丝丝网网坑坑道道沟沟壑壑的。
你想问你个发话的人是谁，耳扇边却敲起了毕摩的边鼓：记住啊，可怜的生灵，这就是你的第二个归宿――“略茨日” 法道场，即咒灭鬼怪的法道场。
你说你又不是略茨（鬼怪），你跑到这里到底来干嘛了？没有人回答你。一个毕摩的声音渐行渐远，一大群毕摩咿咿唔唔：好则成福禄，坏则成略茨。我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人，鬼，神，还有毕摩，拥有的都是同一样的灵魂，憧憬的都是同一样的未来；不同的，是所走的道路，所选择的人生目标。当另一个你又走进神秘诡异的法道场时，我相信，可怜的你啊你似乎又看到了什么。
你听见自己大声喝叫：我是什么，什么是我？谁是什么，什么是谁？人，鬼，神，还有你装腔作势的毕摩，请告诉我，什么是什么？
一个毕摩说：你是鬼，一个可怜的鬼。
无数个毕摩说：你不是人，连猪狗都不是。
你慈祥的父亲如一阵轻轻的风，悄无声息的来到你身旁：孩子，你认命吧？
你暴跳如雷：我到底吃了谁的肉啦？喝了谁的血啦？
毕摩们开始吟唱：布拉罗，布拉罗，你走过太多的弯路，你做过太多的错事，你的妈妈却一如既往的想念你！别流连忘返于灯红酒绿啊，别隐隐作痛于纸醉金迷。妈妈的儿子啊彝家的好汉，布拉罗布拉……
你喃喃自语：真他妈的，我所爱过的和我所恨过的，同样叫我感到刻骨铭心！
一个毕摩专门为你做向导：这是人，那是鬼，那是神，那是毕摩……
你问：在你布插出来的这个世界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不是人，不是鬼，不是神，不是毕摩。
毕摩涨红了脸。你自己回答：虫。
毕摩：若象虫一样生存，你将会是多么的悲哀！
你说：只要能够生存，都不是悲哀的。何况，作为虫，永远也不存在悲哀了。
你径直往前走，你看到很多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听到许许多多的声音向你亮出坚硬的拳头， 你的心不明所以，一阵一阵的痛。你感到你好象失去了什么？
毕摩说：那是山神水神木神石神土神草神，它们向你啸吼。
我知道的，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心里的痛，无法用言语表达；你看见另一个你流下了无言的泪，你却 没有办法为自己擦拭。我知道的，人，鬼，神，还有毕摩，他们混乱不堪，你将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你是谁？你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条虫，四大皆空，从此抛断了尘缘，在虚拟的世界里快乐自在的生活。但我可怜的孩子啊，你做得到吗？你还有很多象你一样苦命的兄弟姐妹，象你一样无可奈何的诤友，你抛下他们怎么心安呢？你白净稚嫩的脸上刻满困惑：那么多的神灵，那么多的啸吼，其目的到底把我赶到哪里去？毕摩啊毕摩，告诉我，告诉我？
毕摩：哈哈，还不明白么，你将被赶向绝路，赶向灭亡，且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的，我苦命的孩子，那一刻，你看到了太阳，你也看到了月亮。你记得在一个索玛花开遍山野的季节，你与A深深地相爱。但或许是风或许是雨或许是远方的滚雷，你又深深地把她伤害了。后来，A嫁给了一个非常爱她的男人；后来，你才明白，伤害得最深的，永远是你自己。从此，你不再相信爱情。从此，你学会小心的笑，小心的哭，小心的包藏自己。你记得在一个阔拾（过年）的季节，漆树上生长的红叶象火一样在林子那边燃烧，你却没有可以掉泪的肥猪。村庄里那个叫阿比阿石的人，为你捧上一块红红的二刀肉，与你一同分享阔拾季节带给人间的快乐。第二天，你到牢中去看望他，他却看着你傻傻的笑，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没有哭。但从此，你不相信好人。你记得在一个浓冬的季节，来临那么一个长长的寒夜。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爷爷，你的奶奶，由于生了病，躺在吱呀呻吟的木床上，眼睁睁等着太阳，等着月亮。可是那个晚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出现。你知道的，要看太阳只有等到天亮，要看月亮只有过了三十。唉，我苦命的孩子啊，如今你看到了太阳，你看到了月亮，你却将永远走向绝路，走向灭亡了。
一个正义的毕摩开始喊叫：啊，等等，等等，可别伤到无辜？
你的心间涌出一丝希望：啊，人来了，一个人来了！
可惜，他到了最后还是没有来。
我亲眼所见的，我可怜的孩子，你变成一只断翅的蝴蝶，被杀死在毕摩布置的智慧的蜘蛛网上。我又看见另外一个你飞了出去，飞进另一片毕摩布置的神秘诡异的法道场。
毕摩邪邪的笑：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李牧撮比”，即送祖灵法道场。
你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我还没死啊，怎么就叫我走进送祖送宗的法道场来了？毕摩啊智慧的毕摩，你告诉我？告诉我?
毕摩：我可怜的孩子，你是已经死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这是一个生长危险的年代，在你选择做人的时候，魔鬼已经悄悄在你的心间躲藏。
我孤苦无助的孩子，你动了动嘴唇，你想说点什么，但却感到柔软无力。你眨了眨眼巴，象一只待宰的牛羊，眸子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苦命的孩子，你是不是感到生命的悲哀了呢？你是不是后悔来人间一趟了呢？你是不是因为马上可以结束一切而感到庆幸了呢？前面的美丽乐土是不是“百草结稻穗，蒿枝结花椒。” 我们还在备考；前面的美丽乐土是不是“寨上放牧带麂来，寨边砍柴带脂来。” 我们还在备考；前面的美丽乐土是不是“上方有山好牧羊，山下有寨好居住，寨下有坝好耕作，坝中有地好赛马，坝下沼泽好牧猪。” 我们也是还在备考。可是我苦命的孩子啊，一个人真有三魂，万物真的有灵，先祖与我们不可避免的分了界线，那么，我苦苦生长出来的孩子啊，你的第一个灵魂就留在了一生向往憧憬的“蒲柳灯比”法道场（那时你还留着天菩萨在坡上牧羊）；你的第二个灵魂就留在黑白不分明暗不知的“略茨日”法道场（那时你背着书包挣扎在本民族与外民族之间）；你的第三个灵魂经过艰难跋涉，终于与慈祥的先祖会晤，留在“李牧撮比”法道场，也是值得好好庆贺一番的（那时你老了，只剩下教育下一代的资本，也忘了自己站在背叛的路口痛苦地徘徊）。
这次，你破天荒看到了毕摩法眼里游动的仁慈。但是你也明白，毕摩是不会允许你带走人间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粒尘土的。
是的，既然这样，你就来一次清清楚楚认认真真的告别吧！这么一次空前盛大的仪式，也许为的就是让你告别一些什么，走向一些什么？
是的，当你站在离别的村口的时候，季节已是深秋。你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带着平常的面孔，一个个向你走来。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我也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你和你年老体衰的阿达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洞的风雪夜里行走，时间好象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年轻有力的手和你阿达年老无力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不知到底是谁温暖了谁？你们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在这么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你们迷失方向，忘了归途。阿达呀，我大山般默默忍受一切的阿达，多么寒冷的夜晚啊，你脱下单薄的衣裳，裹住我瘦弱的身子。其实我也知道，你和我行走在这么一个冰冻的世界里，穿再多的衣裳也是枉然。你说孩子啊，你要坚强，我已经听见村庄里摇响的法铃和敲响的羊皮鼓了。我说是的，我也听见汽车在道路转弯处鸣响的喇叭声音了。你和你的阿达相互紧紧拥抱，泪雨滂沱。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我也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你美丽的未婚妻M就是带着油菜花的微笑，与你牵手在那片叫做真爱的辽阔草原上的。不再相信爱情的你，已经相信命运。你们看到很多盘旋的鹰，在一块属于自己的领空上无休无止的转圈；你们也看到很多天地间的说客――云雀，欢叫着就要冲入云霄了，却又头晕目眩的坠入大地。你们都在想，你们都在感叹，难道云雀的幸福仅仅定格在那段中间的路程吗？你望着美丽的M，M的眼睛扑闪扑闪。你说，亲爱的，彼此珍惜一下，好吗？M不明所以，微笑滞留在空气中。如此一个纯真的女孩，我知道的，在这个将近六十亿人居住的地球上，只有她将与你朝夕相处，风雨同舟；只有她将与你同吃一桌饭，同睡一张床，同养一个孩子，同花一笔钱；只有她，――是的，只有她，你骨子里注定深爱的M，将与你度过一生中最漫长最隐秘的时光。如今面对深秋季节带来的离别，你们的果实还在那片原始的茂林埋藏。我不知道，多少年后，它是否还完美，不被邪恶与野兽袭击。
你说你听见了月亮的歌唱。我说我看见了流星的眼泪。是的，我纯真美丽的M，我将永远爱你！我到了另一片土地，另一个人间，我还是会经常看到你，关心着你的生活点滴。因为啊，因为你已深深刻在我的魂灵深处，你的每一个影子，都烙印贮藏在我的骨骼细胞里。你和M紧紧拥抱，泪雨滂沱。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我也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你的弟弟和我的姐姐，带着凄楚无奈的面孔，双眼含满不舍的泪，孑然站在离别队伍的行列，却已找不到离别的语言。是的，因为了世俗，我的姐姐早已嫁给深山，你的弟弟早已失学种地。我们的生活处处闪耀着不会公平的称杆，我们望着这片阴谋的天空，找不到可以倾诉的语言。所以，我苦命的孩子，世界终归哑然。在人类一代代无言的生命传承中，我们苦苦守侯的是眼泪还是希望？迷惘还是鲜血？啊，智慧的毕摩，是否你每一个轻微的眼神，在人类的意识深处，都隐藏了无限的杀机？我真的害怕啊，可怜的弟弟和可怜的姐姐，等到那么一天，我是不是会连自己也不相信！你和你的弟弟我的姐姐紧紧拥抱，泪雨滂沱。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我也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最后送你出去的是高深莫测的毕摩，他念着你听不懂的经文，一脚踢飞了你。是的，那一刻，你知道，你已与一切告别。
后来，你和我成了同一个人。你感觉，你并没有真的死去。
后来，你记起在祖国的大西南，有一块叫大小凉山的到处都是彝族人的土地，你在公元二00五年的阳光灿烂的季节，带着梦游的眼睛去了那里，且到达其腹部――神奇美丽的林木美姑，站在毕摩布置的如梦似幻玄冥莫测的法道场。
后来，你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醒来，沐浴了 生命里又一次柔和的阳光，――活着的感觉真好，明白作为彝族蘖涅部落后裔的自己，梦里梦外看到人世间场里场外的一切。――毕摩，你，还有形形色色的人， 你从梦里醒来，另一个你依然在唱：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站在法道场里面的吗？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站在法道场外面的吗？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站在法道场中间的吗？
我苦命的孩子啊，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就是站在遥远的地方……
你自己却也想：你的喉结吱嘎响动/你的喉管干燥生烟/你乌黑的嘴唇像深深的岩洞/你向着南方的天空心动了很久/你却至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可以赞扬也可以诅咒的语言。
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静静地躺着发问：你知道旦丁吗，你知道叶芝吗，你知道聂鲁达吗，你知道阿库乌雾吗？假如我们注定站在这么一个自己布置的如梦似幻玄冥莫测的法道场，那么，我们都需要选择，需要判别。不是一次，是一生。这其中的不幸，我知道。
这时，我又看到了毕摩，手摇黑色的神扇，情真意切，为自己喊魂。
场里场外――毕摩与我
作者
俄比英布
2006-03-23
原出处：第四届国际彝学会暨人与自然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