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电告知对联雕刻完工的晚上,我陪从成都过来的一班朋友在世纪金源酒店正在吃喝玩乐。拿着电话,走出俱乐部,在过道里,听完父亲转述乡邻对所撰门联的评价,我默默地收了电话,在领班的带领下,重新回到声色犬马的夜总会。T形台上,一个歌手因为身材的缘故,李涛吩咐服务生送给她价值不菲的花环。一曲未终,她款款来到酒桌边,并第一时间将刚刚飞过的媚眼化为别的男人也许三年五载也盼不到的依偎。资本可以重塑一切。我为远在贵州乡下年久失修的宗祠,在父亲及众族人的努力下,得以砖砖瓦瓦的焕然,感到如鲠在喉似的难过。
在旧社会,大到仇杀宣战,小到一女改嫁,都必须由族长通令九族。时代不同了,自从父亲担任这一虚职以来,除了化解家支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下,究竟为族人谋求到什么。去年春节,回乡省亲,带了香纸酒水去拜谒祖上镇南侯的陵墓回来,在院子里白花花的梨树下,父亲给我看一本厚厚的《曾氏家谱》,并语气凝重地告诉我,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够顺利地完成四大家支认祖归宗的夙愿。当时我一门心思考虑运作电视剧《彝人传奇》,对父亲即将从事的工作,含含糊糊地说了几条意见就不了了之。回到北京,偶尔听说他们凑了一些钱,找了泥匠瓦匠,已经开始施工的小道消息。有一天晚上闲翻《曾国藩家书》,读到“屋多人少,殊觉空旷”处,不甚唏嘘,拨家里的电话,铃声在空旷的客厅回响了许久,方才听到母亲的声音,问及父亲,说还在祠堂里做工,并转告父亲的话给我,原来祠堂大门的对联已经剥落损坏,要我重新撰写一联。
座落在几棵老树下的宗祠,由于祖父是地主的原因,我在故乡上小学的时候,只跟祖父去过一次,至而今,一点印象也没有。前年正月初一,陪父亲去开门上香祭祖,看见破屋中列祖列宗黯然的木牌位,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木纳纳的上香、磕头,然后就呆呆的望着父亲房前屋后的打扫蜘蛛网。
在安徽,几次去胡氏宗祠,几次去江氏宗祠,几次去陈氏宗祠,都是跟着专家学者引经据典地讨论前人的是非功过,号称安徽三绝的石雕、木雕、砖雕,在这几家宗祠都得到完美的体现。黄钟瓦釜之别,在我品尝出历史也无法回避的草根的艰辛和弱势之外,恩格斯洋洋大观的《反杜林论》,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甚至是遇罗克的《出身论》,史景迁的《王氏之死》,都在尘封的记忆中,不止一次地浅浅翻起涟漪。使我总觉得那些头头是道的字里行间,无不隐藏着我年轻时难以觉察的苦衷。
歌手微笑着向我敬酒,并告诉说她认识我,举起酒杯,我实在记不得这张近似虚构的脸究竟在哪儿见过。李涛不停地吩咐他的助手为台上的舞女送钱献花,我们身边围坐的女孩子也越来越多,修长得不成比例的玉腿,少得总让人想起闺房之乐的霓裳,在欲望与金钱之间自由地转身的话题,都使得我阿Q一样推断:世界,倘若真的有末日的话,一定是因为人类最后抛弃了哲学,抛弃了宗教,只保留欲望。
早年在燕山,学过一些平平仄仄、承转起合之类,游走在贵州民院的日子,也胡刍过一些五言七言,直到我离开贵州,每年春节,只要我赶回故乡,总喜欢为寨邻们书写几幅对联,聊以自慰。那天晚上,挂了电话,在和平里寓所,几易其稿,得联云:
李陈金邵,本属同宗,自当同堂聆祖训
天地日月,实为一体,从此一心祠斯人
第二天,在电话中一字一句念给父亲听,迟疑半响,他说,你寄来吧,字不要写得太小,太小了,雕刻的时候费劲。
中学时断断续续地临过《曹全碑》,那点半吊子功夫,装神弄鬼行得,真要孝敬给列祖列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我把对联发给王岳川先生,他受许江院长之邀正在杭州讲学。傍晚回信,周末回京就为我书写。只是他觉得我用“天地日月”对“李陈金邵”,有点过。“彝族是一个含蓄的民族”,感叹现在的女孩子不相信爱情的吉克曲木曾经这样告诉我。回想这些年所经历的人和事,我也深有同感。挖空心思想了一大堆什么“诗书礼易”、“春夏秋冬”,最后还是不含蓄地采用原来的“天地日月”。我的理由是,庙堂虽小,却也不是平常之地。况且对于文化传承数千年而不断的彝人来说,这四个字的殊荣,也是担当得起的。
一天下午,我带着在首师大进修的老乡到世纪城岳川先生的府上去求字。先生好草书,但念及用在祠堂欠端庄,他用了稳健厚重的行楷,只是在题写“镇南侯祠”的时候,这四个字他写得锋芒毕露,霸气十足。三十个字的对联,铺在地板上,的确让我一厢情愿地畅想起祖上铁马金戈的光辉岁月。此后一天,我到中央民族大学李生福老兄家里向他求了此联的彝文书法,一并寄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燕山。而这件事,东奔西跑的我,像那些走过路过的人一样,竟慢慢忘却,甚至一次也没有萌生过回去看看的念头。如果不是父亲来电时那种大功告成的喜悦感染我,在蓝带,也许我连所撰对联的内容也难以回忆得起来了。吉狄马加当年含泪呐喊:
“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这种敲打诗人灵魂的元素,在歌舞升平的蓝带俱乐部,我不知道自己是弄丢了呢还是压根儿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当歌手转过身来,又一次对我举杯,我几乎是由衷地对她说。
“你真的不错,这么多人给献花。”
她淡淡地说:“如果是周末,我收到的花环比这多得多了。”
莫明其妙的,我感到一种难以控制的酸楚,只好端起芝华士,有一口没一口地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