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到我们班补习那年我忙于写诗无暇顾及她每天早晨背着拖到膝盖的军用书包表演迟到。
故事从同室的一位男生的饭菜票不翼而飞开始。
我被请到学校办公室开导,没有接受所谓的“机会”。此后几天在校园里遇到许多鄙夷的目光我无处躲藏。所幸真凶无意中被发现才洗脱了我的罪名。但心情一直颓唐,居然学会了逃课。有一回从厕所里翻墙出去,正好撞上阿月和几个同学坐在河边喝酒。阿月冷嘲热讽充满敌意。我端起一碗白酒一饮而尽以示清白。还没有放下碗就仰面倒下不醒人事。
我是被阿月扶回学校的。
那以后我经常和阿月逃课到校外玩。她虽然成绩平平,但能写出一些闲逸的小诗。我们在一起喝酒论天谈笑风生让时间过的飞快。直到毕业前的那场暴风雨把那份率真冲刷干净。
阿月因为顶撞班主任被学校以自动退学为名无情地送出校门。她骑着单车消失在雨中,留下惆怅的我和一封信――信的开头却写着一直传闻在追求她的让我曾经受冤的男生的名字我沉默不语。我想我只是池塘里的一条小鱼,无法经受大海波涛的考验。也许阿月只是在百无聊赖中把我当作消遣的人。也许她在用她迷人的脸蛋和足够的智慧愚弄幼稚的我。那个男生灰着脸给我那封原本属于我的信时,我看见信的开头我的名字扁扁地像在嘲笑我的愚蠢。我没有往下看,含着泪将它撕成碎片撒在暴风雨中。
我比先前开朗不多。毕业后考上师范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一切仿佛在冥冥中早已经注定。在新的环境里,在同学的欢声笑语中我逐渐地淡忘着从前。其间,阿月给我写来一封信,她说她在上海一家娱乐场打工,很累很苦很怀念曾经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我回信平淡地说了些校园里繁琐无味的小事。她回信说她很羡慕我现在的生活,有空会请假来看我。我没有当真,自然没有回信。
阿月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拎着包袱找到我时,我在寝室里教班主任读高一的女儿弹唱《一场游戏一场梦》。她的脸色有点难看。那一瞬间有丝愧疚爬上我的心头,但那封信的阴影又使我的整颗心冰冷下来。我把她买来的水果送给小女孩带回家才带她到校外“丑小鸭”吃火锅。晚上,我约那个小女孩和阿月一起到街上溜冰。阿月站在角落里扶着栏杆看我和小女孩亲密无间的样子沉默不语。
第二天,我送阿月到站台。车轮滚动的时候阿月嘴唇几次开启却没有说出话。我内心酸楚,毅然转身走向我的来路。
以后的日子平淡依然。在枯燥无味的校园生活里我麻木地接受着专业知识。我已经放弃了写诗――就像放弃了生活中许多奢侈的幻想。
毕业回到越西以后我被分配到乡下一所小学教书。有一回到县城参加培训顺便看望一位中学时的好友。刚推开门就看见烟雾袅袅中阿月一手拿着锡纸一手拿着一个打火机。她看见我惊鄂了一下。慌忙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很有礼貌的和那位同学胡扯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那以后几次进县城老远看到阿月我都躲开了。我过生日的头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想请我吃饭。我说我身体不舒服不敢吃东西害怕反胃。第二天,她托朋友送来一个精美的小闹钟。我让朋友以找不到我为由还给了她。有天深夜她打电话到我的寝室,听到陌生沙哑的声音我怀疑电话出了故障。她说她总是忘不了过去,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信心。我说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有思维你有头脑能为自己解脱。我们都知道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你忘了我吧!
她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了。我挂了电话彻夜难眠。
曾经的诱惑容易使人沉溺于原本没有太多波澜的回忆里。我活在记忆的表面,日新月异地接受着遗忘。关于阿月的种种传闻我无动于衷。她的脸色灰白,眼眶凹陷地很深,眼睛空洞无神。我最后一次在街上遇见她面对我的表情陌生仿佛未曾相识。
2002年夏天,我到县医院看望一位住院的同事。在小买部的柜台上我看到一个精美的闹钟。我的心隐隐动了一下。下午我出来的时候小闹钟不见了。出于好奇,我询问店主它的下落。她告诉我一位戒毒跌断腿住院的女孩用它抵押了十块钱刚刚取走。
我知道阿月就躺在二楼外科病床上。但我没有去看她。没有想到这次就成了永别。接到组织上安排我到另外一所学校担任领导的那天意外地听到阿月在病床上割腕自尽的消息。在熙熙攘攘的迎接我的人群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长久的压仰就像做了场梦。当梦醒来,我发觉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看着阿月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写到:“我曾经怀着一个少女的矜持向你表达了我的爱意,但是你的拒绝无情地毁掉了我一切的希望。我不能恨你的无情和冷漠,但是我真的很恨!”
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我曾经撒在空中的阿月写给我的第一封信的碎片。
我长久地坐立在雪地里无声地流泪。
(发表在《凉山日报》2003年12月2日彝海)
父 亲
清清的白沙河上翻着白浪。我又回到阔别六年的故乡,就要看到父亲了。看见河里被寒风摇曳的捕鱼的汉子的身影,童年的往事浮上心头。
母亲去世那年,农村刚好实行分到户。姐姐和几个哥哥在山下的小学念书。家里没有劳动力,父亲靠微薄的工资从粮站购米糊口,生活举步维艰。有一回,他背着米在回家的路上和朋友喝酒误了晚饭的时间。家里揭不开锅,姐姐就到后院挖了一筐萝卜煮上。天黑后,父亲拖着摇晃的身子走进家,看见满地的萝卜皮,泪水就下来了。他说他对不起在黄泉下的母亲,委屈了我们。等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的给我们补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过年那天,我早早等侯在村口。傍晚时看见父亲左手拿瓶酒,右手提着一条鱼摇晃着身子爬上山口。我们一进家,大哥迅速地接过鱼,用手指剥掉鳞片,剖好后放进锅里蒸。等鱼蒸好后,姐姐舀上喷香的调料。全家人兴奋地围在一起准备吃年饭。门却响了,二哥去开门。
来的是一位老婆婆,手里拿着瓶风干了的蜂糖浆。母亲去世后,她经常为我们缝补衣服,算是恩人。父亲让我们出去玩会儿,等客人先吃。
等待的滋味很痛苦。等不及了,我借故外面太冷走进家门。地上一片狼籍。盆里的鱼只剩下一副骨架。老婆婆一走,我哇地哭出声来。姐姐和三个哥哥在墙角流泪。父亲猛喝了一杯酒说可怜的老人,一生难得吃上一顿好饭。没有关系,明天咱们一起到河里捉鱼来吃。
清清的白沙河上翻着白浪。父亲迎着寒风脱掉衣裳,猫着腰下了河。大哥和二哥也学着他的模样下河。没一会就冷的打颤,呵着气回到岸边。父亲在急踹的河里蹲下,每一次在水下摸索,河水就会淹到他的嘴角,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漂浮在水面。水花溅满他的脸,他不得已站起来,双手从额顶往下抹,吐一口气,发出“噗”的声响,然后又蹲下继续摸索。
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姐姐已经做好了饭倒在火塘边睡着了。父亲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大口的喝酒。大哥忙着剖鱼。二哥出去把大门反锁上。
吃饭时,父亲为我们每人夹了一条鱼,自己却只喝酒。他显然是喝多了。破天荒的讲起他的身世。他说自己四岁丧母,九岁丧父。一个孤苦零丁,幸好叔叔没有儿子续香火才收留了他。让他放羊。有一次不小心丢了一只小羊羔,不敢回家。他一人跑到河里捉鱼。月亮爬上山头才捉到一条手指大的鱼。回到家里,叔叔先是暴跳如雷,后来父亲哆嗦着拿出小鱼说惹您生气了,这条鱼是我捉来孝敬您的,我丢了羊羔你打我吧。叔叔心软了,说了声可怜的孩子就原谅了他 。
说到这里,父亲的眼角浸满泪水。他说后来家乡解放,自己当了几年的赤脚医生,在组织上的安排下去卫校进修当了医生并认识了我们的母亲。
父亲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上床睡觉了。那一晚,在最初的喜悦后我满怀忧伤。我怕父亲的话里含着不祥的征兆,怕他童年失去亲人的悲剧在我们的身上重演。幸好父亲除了因为冷天下河患上风湿性关节炎外没有什么大碍。
事过十几年,姐姐和三个哥哥已经成家立业。我也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常年工作在外,风雨里牵挂着父亲以及那个时代给他的烙印――没完没了的酒。
清清的白沙河上翻着白浪。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今天的一切,也该安息了。遥远地,我看到守侯在村口的父亲苍老的脸上灿烂的笑容了
注:发表在《凉山日报》2001年11月15日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