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五年了,我至今还保存着嫂子和我姐夫沙玛拉惹的合影。由于年辰久,像片已有些昏暗模糊。
像片中的嫂子和沙玛拉惹俩也和现在照像馆陈列在橱窗中做广告的结婚照一样,男左女右肩膀斜靠着肩膀。嫂子带着矜持的微笑,向右稍稍偏着头,沙玛拉惹阴郁的脸上嘴角现出一丝强笑。我想,肯定是摄影师叫他们笑的。
我记得嫂子经常穿一件灰蓝灰蓝的劳动布缝的衣服,身上没做花,只在袖口处做了几道简单的花边。那时的姑娘没条件做花花绿绿的衣裳,何况嫂子还有一个沉重的家庭负担。裙子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的全黑的裙脚缝有天蓝色布花边的自织羊毛裙,这裙子还是我幺婶的遗物。头上包的是一块脱了毛的毛巾。一只黄铜做的针筒从左向右绕着脖子搭拉在右胸,针筒两边串有各色珠子,未端是一束红头绳做的缨穗。她说,她母亲死得早,来不及给她置东西,唯一的遗物就是这串珠子和针筒。
照片还新时,嫂子的衣服被摄影师加彩加成天蓝色的,一串五颜六色的珠子和金黄的针筒被衬得更醒目,只是因为半身照没把那束鲜红的缨穗照出来。毛巾也被加彩加得崭新。嫂子的脸颊上,嘴唇上加上淡红色的彩,使她越发地俊俏。
那一年初冬的一天,本来晴朗的天,到了下午突然铅灰的云布满天空,先是狂风呼啸,继而雪霰子劈头盖脸打得人睁不开眼,牧归途中的牲畜被打得钻进路边的树丛中再也不肯挪步。到人们掌灯时暴风雪才渐渐停息下来。第二天开开门来才看见雪已把门槛都壅住了。
前两三天,村子里的青年们都进城玩去了。沙玛拉惹来约嫂子,当嫂子为手头拮据犹豫时,他说:“走吧”,于是嫂子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只要嫂子不在家,幺叔家的几个孩子就不敢在家里睡,都要到我家来过夜的。
一大早幺叔家的大女儿阿依叫两个妹妹后边去,她先去生火去了。我也起来屙了泡屎就冷得“咝儿咝儿”地几下逃进母亲温暖的羊皮大氅窝里蜷作一团等着姐姐起来生火再烤衣服穿。正当我盯着头上被雪光映得发亮的檩子椽条漫无边际地遐想时,阿依失声变调地叫着:“吗呀,不得了,吗呀,不得了啦”,一头滚进我家。
“怎么啦?阿依,怎么啦?”我母亲从楼口抬起头连声问道。可阿依就像掉了魂似的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睡在楼下火塘边床上的父亲腾地坐起问道:“死了吗?”“谁死了?”我正纳闷时,阿依说:“死了,嫂子和二哥都吊在我家房粱上了。”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楼上的阿嘎阿妞俩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姐姐听到嫂子和丈夫的死讯惊得遭雷击一般,伸进袖子的手停在空中不知伸缩;我吓得不由自主地打起抖来怎么也控制不住。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哭什么哭?!猪嫂子狗嫂子,猪二哥狗二哥!别再叫嫂子二哥,那不是人,那是一对猪男狗女!女儿被人蹬,媳妇被人拐,这种丑事怎么都落到我头上啊?天哪,这对天杀雷劈的狗男女!”他气急败坏地骂着,“知道柯惹上哪儿去了吗?又死在羊圈楼上了吧?我的天!老猫不在家,耗子上房扒!”父亲气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堂屋中央转了几圈就“蹭蹭蹭”地冲出去了。我母亲看见父亲冲出去了,来不及包帕子巾巾吊吊地一把抓起几下梭下梯子也跟着出去了。
一会儿屋后的羊圈响起了父亲急促的喊叫:“柯惹起来!起来柯惹!”可没应声。再过一会”啪――“一声山响,继而是父亲的怒骂声:“你这个蠢猪,没睡够的时候,你那女人和野男人沙玛拉惹吊在你屋里啦,你还在这里死睡,我的天!十八岁的男人还玩这玩意儿,老婆不叫人拐才是怪事!”父亲的骂声中夹杂着树枝清脆的断裂声和钝物击墙沉闷的破裂声。我知道柯惹用元根做轱辘支在树杈上滚着玩的“车子”完蛋了。我想象得出白花花的元根渣溅满了山墙。
我们阿蕾家在当地是杂姓小户,我们强大的家族住在布谷粱子。幺叔我们两家是爷爷死后族里没人“照顾”我奶奶时,奶奶才带着两个孩子(我父亲和幺叔)回了娘家。我奶奶娘家姓沙玛,在当地是大姓。后来奶奶给父亲娶了她大哥家的女儿(就是我母亲),后来我的姐姐又嫁给了母亲二哥家的老二――沙玛姆嘎拉惹。真是亲上加亲,盘根错节。
幺叔我们两家数男丁就我父亲和柯惹。父亲膝下无儿就我姐妹俩。幺叔家柯惹前一连夭折了几个,怕柯惹也带不大,所以取了个贱名“柯惹”。意即“狗儿”。俗话说:“养子名莫丑”,这柯惹也真是只永远长不大“的狗儿”;我父亲呢也是一个胆小得走树底下过都害怕叶子砸着头的人。大概因为这样,沙玛拉惹才敢蹬了我姐姐拐我的嫂子。
可怜我的父亲暴怒了一阵后,仍无计可施。还是我母亲灵光,她请了村里旁姓人去通知沙玛家,等沙玛家的人来了才把绳子砍下来。
因为避邪,凶死的人在装殓好之前是不许小孩近前的。我家别说小孩就连大人在整个吊丧期也一直不露面,从布谷粱子来的族人们也没去死人处吊丧,他们一来就聚在我家商量如何对付吉姆沙玛两家,如何挽回我们阿蕾家的面子。
我不管那一套,胡乱套上衣服裤子,鞋也没穿”就叽咕叽咕“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嫂子家跑去。刚到门口旧看见嫂子横倒在堂屋中央,脖子上还套着一根白布绳,从她嘴里鼻孔里流出的血洇开来就像白纸上的小红花。平日里黑里透红的脸庞此时像猪肝一样紫浸浸的,被抖落的烟尘带子落满她的脸,她的身,她那黑油油的大辫子。
堂屋另一头人们正围着沙玛拉惹给他装殓。沙玛拉惹的母亲二舅母披头散发,捶着胸口呼天抢地地哭:“我的天哪,我的儿呀……”我打着颤,牙齿“格格”地碰磕着,可一点也觉不出脚僵。突然二舅母发疯一般扑过来抓住嫂子的头发“啪啪”掴了嫂子两耳光,挽住嫂子的辫子摁住嫂子的头狠狠地往地上碰,一边碰一边骂:“吉木嫫尔果,我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待,你倒好,像头发情的母猪缠住我儿子,把我儿子害了。你这头骚母猪,我怎么不灌你的辣椒水哩……”骂着骂着,又“呸呸”地吐了嫂子一脸唾沫。
在坐的人有的羞得不敢抬头,有的小声地说:“大概气疯了。”她的大儿子沙玛姆果狠狠地蹬了她一眼,生气地说:“要哭就好生哭,不好生哭就出去!人还没死时不好好管管,现在人死了再哭再闹有什么用?丢人现眼!”
刚进来的吉姆婶子也气愤地指责道:“我说他二舅母,谁的女儿都一样,你不能因为她的亲人不在就这样对待她哟,况且这事不见得是尔果一个人的错,说不定人家吉姆阿蕾两家的拳头攥起来比你沙玛家的脑袋还大呢”。
二舅母被大儿子和吉姆婶子一顿数落后,放开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哭:“他舅母呀,不是吉姆嫫尔果的错还会是拉惹的错吗?母狗不龇呀,公狗不上背哩。她害了我的拉惹呀……我恨不能把她撕了吃呀。”哭着哭着又狠狠踢了嫂子几脚后。回到她的儿子身边,伸手“啪啪”给了儿子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居然听信一个骚母猪的话,乖乖地跟着她去死,你把妈抛下妈怎么活哟?妈妈的幺儿哩……”她一边哭一边捧着儿子的头,俯在儿子的脸上哭。
沙玛姆果从他弟弟的上衣口袋里搜出一个纸袋,打开一看,是嫂子和沙玛拉惹的合影,他恨恨地骂道:“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一把撕了丢进火塘里。我急忙从温热的火塘中刨出像片,选了一张比较完好的悄悄揣进口袋里。
沙玛拉惹被装殓得簇新后,放进尸架抬到他家里放去了。
先前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沙玛拉惹被簇拥着抬走了,只剩下嫂子仍穿着那身旧衣裙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没人过问时,我的心尖发疼,喉头发哽,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流。我要上前去给嫂子解绳子时,吉姆婶子一把把我拽到身后:“你这孩子,谁让你来的?叫你父母看见打不死你。”随即叫道:“男人们都死光了还是怎么的?难道你们想叫她这个样子见她的亲人吗?”她一边嚷一边动手给嫂子理抻衣裙,掸掉她身上的烟尘,又用那脱毛的头巾蘸着水把嫂子脸上的血迹揩干净。
那天,晦暗的天空从早到晚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好在是白天,一边下一边就化了,他们把嫂子奶奶的寿衣背来重新给她装殓时,看到嫂子身上的乌斑,脸上的伤痕,衣服上的血迹就问起原因。不知谁把砍绳时没人扶住嫂子倒在地上口鼻流血,二舅母鞭尸嫂子等等全捅给了吉姆家。先还为嫂子不光彩的死感到难堪的吉姆家,这下找到了出气的地方,他们男女老少棍棍棒棒扬言要把沙玛家踏平,要勒死二舅母。旁姓男人们又劝又拉费了好大劲才算把吉姆家劝住。
嫂子的小娘(柯惹的小姨)捶着胸悲沉呜咽地诉着哭:“我的孩子,像你这样从没穿过一身像样衣裙的人也配风流吗?你为什么听信沙玛拉惹的话跟着他去死?这些可怜的孩子以后谁来照顾他们呀,你把担子撂给谁啦……天杀的沙玛拉惹,是他杀死了我的孩子啊……”在人群中来往穿梭着斟酒敬酒的小伙子们互相挤眉弄眼地凑着耳根:“应该说‘是沙玛拉惹戳死了我的孩子’”。然后捂着嘴哧哧地笑。
大多数的人都说嫂子单纯,真真是被沙玛拉惹诓去死的。另外一些人则不然:“诓?能无端地被人诓去死?”更有些表兄妹开玩笑说:“那我也来诓诓你,看你能乖乖地跟着我去死不?”那段时间里只要有两人在一起,他们的话题就是猜谜一样猜嫂子和沙玛拉惹是怎样爱上又怎样死的。
这件事只有嫂子家隔壁的吉姆婶子知道。但是在他俩没死之前,吉姆婶子把它沤烂在心里从不露出半点鳞爪,因为弄不好要陪人命的。
那一年“五一”劳动节社里放假并杀两头猪给社员们打牙祭。吃过早饭男人们都聚到溪边杀猪分肉去了。女人们早上找背柴回来吃饭喂猪后都聚到场坝走去,刚坐下就看见嫂子朝山粱那边走去,吉姆婶子也想趁有伴再去找一背柴,于是回家拿起弯刀肩搭皮绳赶嫂子后边去了。
暮春的天气,太阳暖暖地照着,碧蓝的天边一朵蓬松的白云正关切地俯瞰着大地。大地上山花点点,一阵阵暖熏熏的花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蓝天下云雀悠扬动听的歌声告诉人们火把节就要到来;山坡上布谷高朗欢快地催人们快点包谷,早撒荞子;谷底的斑鸠梦呓一般一声迭着一声传出亲昵的渴求爱情的呼唤;蜜蜂在花丛中低吟,蚱蜢在草丛中做爱……大自然的美景使吉姆婶子想放开喉咙地唱,可寡居的她又怕人听见说:“吉姆寡妇不安份。”于是在喉咙里小声地吟唱――
……布谷鸟儿哟,你的叫声就像我慈祥的父母在呼唤,
小小蜂儿哟,你的低吟是我亲爱的兄妹在歌唱,
天边的白云哟,
你可看见我的姐妹放猪在沼泽?捻线织布在院里?
你可看见我的弟兄放羊在山冈?擀毡编筐在场坝?
……
说是逝者晴天随云去,阴天随雾来,
天边的白云哟请你告诉我,
我慈祥的父母可在你中间,
我亲爱的人儿可在你中间……
唱着唱着,吉姆婶子泪花迷离哽咽着唱不下去了。她索性坐下来扯起衣角抹泪,抹着抹着,好像下边林子里有人在压低嗓门说话,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屏住气息侧耳细听,是一男一女在低声争执:
“……放开我!你疯了是怎么的?你应该清楚你是阿蕾家的女婿,我是阿蕾家的媳妇,是兄妹!况且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哥看的,你却这样欺负我?放开我,求求你……”女的小声哀求着。
“你姓吉姆,我姓沙玛,怎么会是兄妹?至于阿蕾家,我们不认他们不就得了?我是不要他家那个黄毛丫头了,病恹恹的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你也不要再守着你那瘦猴一样的小男人了!我们俩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那日子才叫幸福呢。我们俩才般配,你知道吗?”
听到这儿,吉姆婶子知道是沙玛拉惹在缠嫂子了。她怕被他俩发现,赶忙钻进一笼秤杆木丛中。
“把人家的女儿蹬了拐人家的媳妇?!亏你想得出,要遭天杀雷劈的!放不放?不放我可要喊人了。”嫂子气吁吁地挣扎着。
“我跟你说了,我要娶你做老婆!我沙玛拉惹是一条汉子,说话是算数的。我想你想了三年,今天才开口对你说,听我的话。”沙玛拉惹轻言细语地开导说。
“你想几年关我什么事?你想我可我不想你!知道吗?”嫂子提高嗓门说。
“你不想我那你想不想你那瘦猴小男人?你那小男人拿什么和我比?来吧,慢慢你会想我想得离不开的。”沙玛拉惹轻柔地调笑着。
“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你放了我,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嫂子压低嗓门软言细语地求沙玛拉惹。
“给你说了那么多,你听不来还是怎么的?我不是三岁小孩!我要做的事不达目的不罢休!能放了你我先就不来找你了。乖乖,听话”由于嫂子奋力抗争,沙玛拉惹开始恼了,他压低嗓门气咻咻地说。
“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放不放?!不放,我可真的喊人了。”嫂子提高嗓门发怒了。
“凭我是你男人!你喊吧,你要真把人喊来,我一刀戳了他!”沙玛拉惹也发怒了。
“不要脸的东西!”啪――没说的,嫂子掴了他一耳光。
沙玛拉惹被嫂子这一掴,气得嗵一声把嫂子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别说脸,命也不要了!我要是把你让给阿蕾柯惹,我就不是男人!”嫂子喘着粗气挣扎了一阵,后来嘤嘤地哭了。
先前还以为沙玛拉惹缠不过嫂子就会把她放了,哪想会弄到这个地步,吉姆婶子想起沙玛拉惹那句话,吓得头皮发炸,脊梁骨发冷,连动都不敢动,只是心在“朴嗵,朴嗵”不住地跳。她后悔死了,在心里骂着“烧尸的柴”,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硬把她拉到这里来了。她无计可施,只有为嫂子担心的份:“要是怀上了,那可怎么办哟。”
过了好久,才听见沙玛拉惹说:“乖孩子,别哭了。不哭我就买糖给你吃。我说你呀,真是个傻丫头,差点把我肩膀上的肉都给咬下来了,你看你看。”
嫂子唏唏嘘嘘地抽泣。
“硌着了吗?起来我看看。”沙玛拉惹象诓孩子一样诓着嫂子。
嫂子仍唏唏嘘嘘地抽泣。
“我把柴给你捆好,你快些穿戴好,早点把柴背回去。”沙玛拉惹“唰唰唰”动手捆柴了。
嫂子仍唏唏嘘嘘地抽泣。
“你不用害怕,今天这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不会有人知道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尽管放心,到时我们就结婚。记住,晚上别闩门。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沙玛拉惹悠然地吹着口哨朝谷底下去了。他早上是扛着火药枪出来打猎的,现在循着原路无事一般回去了。
过了好久,嫂子才背起柴抽抽搭搭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吉姆婶子身边擦过。估计嫂子翻过山梁时,已蹲得腰酸背疼痛发麻的吉姆婶子才绕到另一匹山上胡乱拣了一抱毛柴回家。
(人们说看见有人野合,如不在两人睡处钉桩,就会倒霉,重则丢命轻则大病一场。如钉子桩灾难就会移到两个野合人身上。我曾经问吉姆婶子钉了没有,她说没钉。可我死也不相信,不钉?那怎么没翻年两人就都死了?肯定钉了,并且钉的是最厉害的马桑树桩。)
傍晚吉姆婶子照例去嫂子家串门时,见嫂子坐在锅庄后边把头埋在怀里不吃饭就问道:“尔果不舒服吗?”嫂子仍埋着头说:“今天去找柴,不小心眼睛被树枝弹着了。”
饶舌的阿妞说:“我嫂子眼睛疼得饭都吃不下哩,怎么才好,吉姆婶子?”
“炒点盐包在帕子里趁热焐焐就好了。”吉姆婶子说。
“行不?”嫂子抬起头笑了一下。
“行,行,保证行。”吉姆婶子东拉西扯地侃了一阵回去了。
嫂子和吉姆婶子两家的房子是“一平二调”时修的,中间只隔一堵山墙,院坝也没个遮拦,所以哪家有啥事不用说就可知八九。
从那天以后,沙玛拉惹又接连撬了三四晚嫂子家的门。再后来不知是嫂子先就留门了,还是听到沙玛拉惹来了才开的门,反正沙玛拉惹进出嫂子家就像进出自己家那么方便了。
转眼就到割荞打荞的时候了。那时节体弱的人爱苦夏。嫂子也说她苦夏,懒懒地,坐着站着都在大瞌睡,有时还平白无故的干呕。
因为学校放暑假闲着无事,我和阿嘎都到场上给打荞人抱荞捆。中午歇息时,人们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围着烧洋芋吃。嫂子说她不像吃,靠在小山一样的荞秸上用头巾盖住脸睡觉。吃过了的小伙子们坐在她对面另一堆荞秸上抽烟,说笑。我吃过了用衣襟兜着刮干净的烧洋芋朝嫂子走去时,沙玛倭惹神秘兮兮地招手叫我过去,我到他跟前时他把手里的青蛙亮亮,凑着我耳根说:“你敢把你嫂子的衣服掀开,让这只青蛙吃她的奶吗?”我那时已是十二三岁的人了,可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调皮,所以人家都叫我“阿蕾家的假小子”。一听这主意,觉得太开心了。于是得意地说:“有什么不敢?看我的。”我把洋芋倒在荞秸上,捏着青蛙蹑手蹑脚地挨近嫂子,猛地把嫂子的衣服向上一掀,只见白百的肚皮一晃,嫂子猛地坐了起来,把我也给吓了一大跳,青蛙不知蹦哪去了。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对面的小伙们使劲拍着腿拍着手笑得几乎岔气,有的打着滚叫肚子疼。嫂子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低着头慌乱地包着头巾。还围着火堆吃洋芋的人们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着,也咧着黑乎乎的嘴莫名其妙地跟着傻笑。这一切被坐在另一边的沙玛拉惹看在眼里,他沉着脸狠狠地瞪了叔伯兄弟沙玛倭惹,又觉得对不住嫂子,于是低着头灰溜溜地回到小伙们中间。
小伙子们互相挤眼撇嘴,小声地耳语。回想起他们那一副副鄙夷的眼神,肯定是他们在骂:“哼!蹬了人家的女儿拐人家的媳妇,你才有家教呢。遭雷劈的!”
大概那时人们都觉出他俩的事了,只是沙玛家凶死的人多,又都惧怕沙玛拉惹,怕担干系而心照不宣罢了。
我母亲也大概觉出不对头了。但哪边都不好说。她央求吉姆婶子:“她婶,我们呢公公婆婆的有些话不好说,你呢,一是一个地方来的,二是好邻居之间说话比较中听。麻烦你给我们柯惹媳妇提醒提醒,敲敲警钟。”
吉姆婶子呢也不好直说,绕山绕水地绕:“尔果呀,眼看这些孩子都渐渐长大了,柯惹呢,哎,阿蕾姆妞家这几个孩子要不是你,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
说真的,不是嫂子的话,我幺叔家可真是家破人亡了。
幺叔家在民改前还算是中等经济。柯惹还在月窝时,为了亲上加亲,给他订了个媳妇――他大舅家的女儿尔果。成立了合作社眼看粮食牲畜都要入社时,幺叔为了给儿子举行隆重的婚礼,不管是不是娶嫁年,突击把婚事办了。那一年嫂子十二岁,柯惹才十岁。
虽然嫂子从小死了爹娘,一直跟着奶奶过,可水灵灵地一点也不像个孤儿。柯惹呢和嫂子相比简直没法提。人们说,嫂子长得太好克死了她的双亲,柯惹出奇地不肯长也克死了他的双亲。
娶嫂子的那天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一大早人们就在幺叔家的园子里用松枝搭了个喜棚,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燕麦秸等着新娘的到来。(因为这一年婆婆丈夫不能和新娘见面,否则相克。)
夕阳西下,白杨树还未落尽的黄叶在橙红色的夕辉中瑟瑟地闪着光,喜鹊归来了,在窠边跳上跳下地欢叫。终于等来了新娘和送亲的人们。我挤进喜棚守在新娘身边,等第一颗星星出来。新娘侧睡在客人中用披毡蒙着头,大概睡得百无聊赖,她在里边用指头指指戳戳地戳弄着披毡,我看见了惊喜地招呼小伙伴们:“快来看哪,新娘在动呢。”送亲的小听了笑着说:“想看新娘吗?拿见面礼来就让你们看。”
好不容易等到天边现出第一颗星星时,沙玛二舅母作为“婆婆”(因为嫂子和二舅母命宫相合,而且二舅母儿女双全,那时二舅也还健在,所以择二舅母为“婆婆”服侍新娘梳头进食是再好不过的)端着一钵炒荞饭来到新娘身边亲昵地唤道:“尔果,起来,我给你梳头。”我也耐不住说:“嫂子,饿了吧?快起来吃饭。”新娘――嫂子揭开披毡笑吟吟地坐了起来。等二舅母给她把头梳好,吃了饭换了便妆,二舅母就把她领到她家歇宿去了。我们一帮小女孩又闹嚷嚷地跟到了她家。
二舅母点起明子把个嫂子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不住地啧啧道:“尔果呀,你奶奶给你些啥吃的,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瞧,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那么好看,恐怕给你披件蓑衣也好看呢。”说得嫂子不好意思地勾起头笑了。
真的,嫂子穿上那身新娘的礼服,戴上银领花,银领牌,银耳坠简直光彩照人,真把我羡慕死了。可惜那些东西都是借的。
食堂化时幺婶幺叔相继去世,丢下五个孩子。最大的柯惹那时也才十三岁,阿依十岁,阿嘎八岁,阿妞五岁,阿妞底下还有一个叫姆莱的儿子才三岁。嫂子来奔幺婶的丧后就留下来挑起主妇的担子照顾这些孩子。没过多久姆莱也随幺叔幺婶去了。那时人死了连“阴禄”都没有,嫂子只好从食堂里打回当晚的口
粮――洋芋,缝了个布袋选了两个大点的装好结在姆莱的小披毡绳上当“阴禄”。那晚嫂子什么也没吃。
那时柯惹跟着拉玛爷爷放一群羊,阿依给社里放猪,两人的工分只抵一个强劳力。阿嘎和我一起读书,阿妞有时跟嫂子到地里去玩,有时跟着阿依放猪。嫂子呢除了社里的活还得脚不停手不闲地为一家人操劳,几个孩子被她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人们说,嫂子就像一只小母鸡领着一群鸡娃。就是那柯惹老不见长,不知是面浅,还是惧怕嫂子,他每天早上一吃过饭就背上那个“啪哒啪哒”直打脚后跟的编斗笠把羊放上山,晚上把嘴一抹就夹起羊皮大氅到羊圈楼上去和那些没成家的小伙子们打堆,从未直直和嫂子对视过一眼。因此单身汉们爱拿他取乐:
“哎,柯惹,我们是没地方去才来这里。你呢,放着个掐得出水的老婆守空房,搞不好哪天被人偷了哦。“
“柯惹,你是怕老婆吧?今晚我们送你去,给你保驾,如何?”
“算了,算了。可怜的柯惹呀,光老婆的大腿就能把他夹出尿的,劝你们别送他去了。”
“这样吧,柯惹,你弄不了她,干脆我帮你调驯,怎么样?”
……“嗬嗬嗬”“哈哈哈”他们越说越有劲,最后经常是柯惹的哭声做结尾。
白天小伙子们把乐子讲给有家室的男人们听,夜晚男人们在枕边讲给女人们听。起先女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一面暗暗庆幸自己没枉自嫁个男人。但当男人们讲完了替嫂子叹息“那么水灵个媳妇给柯惹守空房,太可惜了”时,女人们醋意翻滚,“可惜了你就找她去吧。”她们说。
“我倒是想去,可你不让哩。”男人们故意说。
“滚,今晚就给我滚,现在就滚。”女人们掐了男人们一把,气哼哼地说。
“那我真的去了哟,就是光摸摸柯惹媳妇那双奶子都叫我死了也心甘。瞧你这,这哪叫奶子,简直就象个瘪口袋。”这下就真的把女人惹火了,她们狠狠地甩开男人们的手,“呼”地翻过身去,把个冷背脊对着男人,然后三天四天地不理男人、。并且每次和男人生气都指桑骂槐地把气出在无靠的嫂子身上。她们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总是害怕她们的男人跟嫂子亲近。
后来,她们觉出嫂子和沙玛拉惹相爱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并想方设法让嫂子和沙玛拉惹多呆在一起。有一次,社长安排嫂子和沙玛倭惹的老婆跟粮食保管沙玛拉惹去阿楞山口风荞子,没到正午,倭惹的老婆就借口牙疼捂着腮帮回去了,撂下嫂子和沙玛拉惹说人手少在山口呆到半夜才回家。如今嫂子死了,她们也许觉得内疚了吧,没一个留在火塘边烤火的,全都聚到能看到乱葬岗的刚化雪的湿滑滑的敞坝上,没了往日的喧闹,也不做时刻不离手的手工。环抱双膝把下颌支在膝头上的,歪着头手托腮帮的,全都长吁短叹失神地望着那两股青烟相互缠着袅袅腾腾地消失在白雪擦过的清澄明净的蓝天里。
吉姆婶子一脸哀戚,叹了一口气说:“唉,吉姆嫫尔果和沙玛拉惹就像这场雪一样,从此无影无踪了。唉,人真没意思。”
“这雪就好像专为他俩下的,前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雪,今天晴得不见一丝云,那么厚的雪一个上午就化完了,只有背阴处还有点残雪。你们说怪不怪?”沙玛拉惹的老婆说。
“那是他俩高兴呗,啧啧啧,你们没看见那烟子吗?他俩在人间成不了一家,就到天上成一家去了。死人高兴天就晴哩。”另一个老女人说。
“是啊,他们在人间相爱才半年多哪……”吉姆婶子这才把在她心底捂了半年多的秘密从头到尾讲了出来,“……前天晚上风刚停,我听见隔壁有开门声,可过了好久没声响,我想尔果还没回来,几个孩子老早就上他们大伯家去了,该不会是小偷吧。我爬上楼凑在墙眼听时才知是尔果和拉惹,火光一明一灭的,我听见尔果说:“‘给,蹭干净了,吃吧。’拉惹却叹了口气:‘唉,没想到丘莫乡长这么绝,可我沙玛拉惹堂堂男子汉是决不能被人羞辱的……’尔果说:‘已经到了这一步,急有什么用?他不答应就算了吧,反正你到哪儿我跟你就是。吃吧,醺盐巴辣椒吃点。’拉惹说:‘我咽不下,你吃吧。’后来不知他们睡觉没有,按理说他们撕那匹布时我应该知道的,可一点也不惊觉,天一亮我就忙着去找失散的羊去了。反正我回来时摸着尔果的身子还有些热,可能是天亮左右才上的吊,唉。”
吉姆婶子歉疚地说。
“就算你惊觉也无法呀,像沙玛拉惹那种亡命鬼,你去劝他,说不定你先死在他手头呢。”
“可不是?明摆着的狐狸栖处兔儿睡处,要捉是容易不过的了。可阿蕾家都没那个胆量,更何况外人呢。”
“听说阿蕾老头近来是天天把长刀缝在披毡褶里呢。也是阿蕾家能忍,换上别人早就闹开了。蹬人家的女儿拐人家的媳妇听都没听说过。”
“可能要出怀了掩不住才急慌慌死的。你们算算打荞子时尔果就有些不对头了,这样算起来至少也有五个月了。”
“唉,闪电一样,一年都没爱就死,好不甘心哪。”
“要我说呀,与其气臌气胀地过一辈子,还不如像他俩一样过半年欢乐日子就死。”
……
乱葬岗下向阳的草坡上,男人们聚成三堆,由一些在当地有一定声望的旁姓人在阿蕾、吉姆、沙玛三家之间来斡旋,三家掌事的老头们在襟危坐,倾听对方的条件要求,斟酌自己的言辞,生怕稍有不慎被对方抓住话柄对己方不利。
年轻小伙们铺开披毡瓦拉或躺或卧晒着太阳留意老头们解决纠纷的道理,或望着那两股绞缠着上升的青烟冥想嫂子和沙玛拉惹的爱情故事。
我们阿蕾家提出:吉姆家不许退赔嫂子的身价和结婚费用外,得打酒宰羊给我家赔礼,因为嫂子蹬了柯惹,抢了我姐姐的位,沙玛家必须陪我们家休女的礼,谢拐媳的罪。
吉姆家顿时闹了起来:“本来吉姆阿蕾两家应该抱成一团向沙玛家讨命债的,没想到你阿蕾家竟这般无理。那我吉姆家先向你阿蕾家讨命债,因为我吉姆家的女儿是死在你家房粱上的。“
沙玛家更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吉姆阿蕾两家必须陪我沙玛家的命债。因为女儿没教养是吉姆家的责任,丈夫镇不住老婆是阿蕾家的责任。母狗不呲牙,公狗不上背,沙玛拉惹是吉姆嫫尔果害死的。”
……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中间斡旋的嘴巴说干了也没人听。
还是丘莫乡长快刀斩乱麻:“当事人已死了,你们三家再闹都解决不了问题。这样吧,你们三家打三坛酒来喝了,以后谁也不准再闹事。凶宅呢孩子们住着害怕,由沙玛家修间房给阿蕾家几个孩子住。”
谈和的酒喝了,三家之间的怨恨表面上是平息了,可心里的疙瘩总也散不了,亲家从此成了冤家。吉姆家住得远难得见面还好些,最难堪的是沙玛我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每窄路相逢都像斗牛一样犟着脖狠狠地撞身而过。我们其它人倒撞得解气,可苦了我母亲,一边是婆家,一边是娘家,夹在中间难过得总怨自己老不死。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人说那晚嫂子和沙玛拉惹曾去丘莫乡长窗外请求让他俩结婚,结果被丘莫乡长一顿臭骂,还说丘莫乡长要等四清工作队下来再算沙玛拉惹违法乱纪贪污腐化的帐,说因为这顿臭骂才导致嫂子和沙玛拉惹的死。另外丘莫乡长让沙玛家修房子一事使沙玛家耿耿于怀,于是借着斗“走资派”把丘莫乡长弄来脆瓦渣压杠子,收拾惨了。
且不管那些人说的有没根据,反正嫂子和沙玛拉惹俩死后不久,“四清”工作队就驻进我们那里,一时“工作对下乡来,贫下中农笑开颜……”的歌长声拖气地满坡满沟飘荡,很多犯错误的人下不了“楼”,因而戴上了各种名号的帽子。人们说要是沙玛拉惹不死的话也免不了的。
死人的筵席结束了,我把柯惹我俩的份拿去找柯惹,在能看见乱葬岗的山上找到了他,他正伏在湿漉漉的草坡上,把头埋在嫂子给他织的瓦拉中无声哭泣。
“她不喜欢你才跟着沙玛拉惹去死了,你哭她干什么?起来吃肉。”我喊他喊不动,又去扳他的头,这下他火了:“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讨厌!”说是说,我也吃不下,后来都送给柯惹放羊的伙伴了。
有一次闲侃中提到这事,当了父亲的柯惹才说:“真的,就像我的母亲那天才去世一样,我好想放声大哭哪。”说得在坐的人哈哈直乐。
后来烧尸的师傅说,从嫂子的肚子里爆出一团东西落在她枕边。人们都说肯定是个儿子。要是这孩子在的话,也有二十四五岁了,肯定娶媳妇了,说不定已当了孩子的父亲。
后来沙玛姆果的女人难产去世时,说难产而死的女人没有不变鬼的,要超度到祖先居住的天国才不会变鬼,而超度成年亡灵必须成双成对,沙玛姆果的女人不可能等到沙玛姆果死后才一起超度,又恰好吊死鬼沙玛拉惹也还没超度,于是将就把叔嫂两人的亡灵绑扎在一块儿配成对超度了,以后他俩在天国就是一对夫妻。
嫂子呢,起先好像谁都忘记了曾有过这么一个人。前几年有苏尼毕摩到吉姆家或柯惹家做法事时老是提到一个拿吊颈绳的女鬼在作祟;夜晚过乱葬岗的人也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拖着绳在月光下哭。于是死了二十多年的嫂子成了人们打鸡打狗诅咒的恶鬼,已断绝了关系二十多年的吉姆阿蕾两家为收拾、诛灭这个女鬼重新和好,团结一致出物出力将嫂子的亡灵和一条公狗尾巴配对而绑扎在一起超度。人家超度上天国,她却和公狗尾巴连同一些秽物被埋进深坑,再在上面榨上一块石板,把她关在地狱里永远不得翻身。连她火葬坑中的骨灰木炭也被清除倒进了洛罕拉达河。
从那以后,苏尼毕摩不再提女吊死鬼,夜行乱葬岗的人不再说看见女鬼,嫂子又一次被人们遗忘了。只有乱葬岗上年年到了秋天都有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飘散着清凉蜜香的野薄荷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蜜蜂依然在这里低吟,蝴蝶依然在这里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