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似的群山连绵起伏伸向遥远的天际,九十九道弯的马头山下雾岚笼罩着平坦如砥的地方,是素有“东方人类故乡”美誉的热坝元谋。站在一座阔大的高山草甸上,我的目光穿透氤氲的云雾,遥看山的另一侧,只见弯曲盘旋的盘山公路劈开悬崖,冲破崇山峻岭的阻挠,一路蜿蜒而上。脚下的这座高山叫做关坡,它像一副肩膀,一头挑着元谋,一头担着武定,因力挤压而成的雄健的肌肉和暴露的青筋构成了千沟万壑的造型。
情迷这方山水已经很久很久。我的家乡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山下,年少时,父母亲常赶着骡马带着我到山那边的白路赶集,我坐在骡马的驮架上,看着漫山遍野的青松迎面扑来,清风送爽,飒然而至,掀起林海层层,搅起松涛阵阵,好不惬意。走进关坡,犹如走进了梦幻的天堂,明亮得晃眼的阳光纯净地泻在高原湖泊上,蔚蓝的湖水清澈见底,细鱼在水中穿梭嬉戏。天空偶尔飘过几片云朵,引得草场上低头啃草的肥硕的绵羊不时地抬头看天,目光迷离,不清楚自己的同伴怎么都到了那高远的地方。置身其中,你会惊奇自己是否闯入了一座欧洲的庄园,一幢幢红墙白瓦的建筑物和公路边呈塔状的古堡在绿树葱笼的掩映下,显出欧式风格的典雅与厚重。而山岙间,身披大氅,头戴英雄结的彝家汉子嘹亮的山歌传得悠远绵长,身穿黑、蓝、红三色夹杂的彝族服饰的妇女背着竹篓在地头弯腰劳作。欧式的浪漫情调与彝风浓郁的景致如此谐调地交融在一起,如一幅水墨画,冷不防地铺展在我的眼前。
回溯我的关坡情缘,近十年的时光迅即而逝,倒流回那个朔风凛冽的午后,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那个季节,似乎插根枯枝进关坡山的泥土都能开出艳丽的杜鹃花。这片土地最能催生情愫也最容易让爱情迷失,青梅竹马的她在我记忆里像一株冷风中素雅的寒梅,小时遭遇家庭的变故,在恶劣如寒冬的环境中成长,自小品尝了人世的艰辛。长大后她考到了山外的师范读书,我则进了高中,从此一别经年,鱼雁两悠悠。一次返乡途中的不期而遇,站立在我面前的那个童年记忆里的黄毛丫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乌黑的披肩长发,红润的脸庞,微微隆起的胸脯,配以一身纯白色的运动衫,蓦地激发了我内心对爱情的狂妄梦想。当时的她已经工作,而我仍在校求学,于是在不久以后的那个冬日,没有预约,没有先兆,我鬼使神差地搭上了一辆开往白路的客车。经过长途跋涉,客车在开上石腊它垭口时抛锚了,一大车人被甩在了山高箐深、举目寥廓的关坡山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呼啸的北风吹得脸生疼,太阳吞回最后一丝光芒,郊野四合,阖寂无声,乘客的情绪也变得越发焦躁,怨骂声不绝于耳。我这才仔细思忖自己的出行,发觉竟漠视了老师同学不见我后的焦急不安,我荒唐出走的理由,似乎就只为了见她一面。而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连她在什么地方工作都不知道,只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学校好像跟一棵什么树有关。黑暗吞噬了高山峡谷和山中那座小镇,对她的思念愈益煎熬着我的心,等待救困车来的那个夜晚显得那么的漫长。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地方如果留下了值得你咀嚼的恋情,那记忆一定会尤为深刻。
后来的情节简单而粗略。第二天,在顺着山路步行,边走边打听了一个上午后,我终于在爬上一个山坡时看见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光秃秃的山那边迎风招展,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搅得我心绪不宁的梦中女孩所在的地方。我在她任教的小学呆了三天,没有盎然的诗意,没有蓬勃的爱情,甚至我们连手都没有牵在一起,也没有温存的话语。暖阳高照在山头,茅草在风中摇摆,远处的群山逶迤而来,又绵延而去,我们就这样每天看着日升日落,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与心事不一样的话题,神情恍惚,心事游移,我们好像都渴望对方主动说什么,但两人都几次欲言又止。
回校后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大意是我俩没有共同的爱好和共同的话题,我们的相识纯属偶然,以后的关系也绝不会有更深一步的进展。信的末尾,让我忘了她,别再去找她,专心我的学业,并祝我前程似锦,宏图大展什么的。我狂热未尽的心突然好像霜打过的茄子,一下子蔫了。我将信撕成碎片,扬撒在空中,设想了一百条她绝情的理由,原先对她的爱恋全变成了怨恨。从此,就真的失去了联系。
少年时代懵懂的恋情在冷冽的人生岁月浸染下,原本已褪去了青春的孟浪,早已拾掇于记忆仓闸的深处,不料近日打开尘封的日记,又重新翻阅起往昔的忧伤。多年以后,我从一位曾与她同在一所学校工作过的同学口中得知,当时我到那座小山村找她,引起了风言风语,几乎成了她的同事们茶余饭后调味的笑料,对她心灵的伤害是可想而知的。我突然明白了那封绝交信的真实含义,似乎看到了信后掩藏着的那颗敏感而战栗的心。同学告诉我,信寄出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对着学校对面的群山发呆,周末甚至一坐就是整天。我一时无言,心痛如刀割。现在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许很幸福,那段圣洁而凄婉的爱情就让它无果而终吧,远离了对方的呼吸,但愿我们都能生活得很好,珍藏这份残缺的美丽于内心,我们将更加珍惜生活中来之不易的真爱与幸福。
今夜,如水的心绪从指尖滑出,关坡山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青草碧水,以及那条弯弯曲曲通向远方的山道,一并又移入了我半睡半醒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