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一圈,又一圈,倒转时光之轴,又回到我的少女时期,回到我做伴娘的时辰。做伴娘是我在彝家山寨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一生最美好最难忘的回忆。
在彝家山寨,姑娘出嫁这一天,新娘邀约全村未出嫁的姑娘做伴娘,人数越多越好。做伴娘的时间从头天下午到第二天新娘出门之前。按照彝谚“嫁日姑娘尊,祭日尸亲大”的传统,这一天姑娘们享有许多“特权”。“特权”的使用不就是戏弄娶亲者么?平时在长辈面前轻声细语,低眉顺眼的姑娘们,是不会放过这一机会的。她们知道,伴娘闹得越热烈欢快,越能煞夫家的威风,越能给新娘争脸面,以后新娘在夫家的地位就越高。借这东风,伴娘们便随意夸张古礼,形成新俗。她们把用马缨花蘸清水洒迎亲者,表示慰问和预祝平安吉祥,变成泼水;把迎亲者服侍新娘,变成替所有伴娘铺床叠被,端洗脚水;把第二天出门给迎亲者画黑十字,表示上帝保佑一路平安,变成用锅烟墨抹成大黑脸……即使过火,长辈也只能好言相劝,不得妄加指责;迎亲者不能生气,否则会被视为不懂礼节,引起公愤。还记得第一次做伴娘前,四奶奶细细唠叨地教我许多礼节,还有那丰富多彩的“哭嫁调”,叮嘱我一定要记住。说姑娘伴中谁最懂礼节,谁就会得到姑娘们的尊重,也会被娶亲者令眼相看;“哭嫁调”的词记得越多,哭起来内容才会越丰富。其实,每一个姑娘做伴娘前,大人们都要教她们礼节的。也有年长的姑娘领头,礼节是错不了的。最难记的是“哭嫁调”的那些词。学了几个晚上,才记得几调,只能滥竽充数而已。
别样的泼水
人人都知道,泼水节是傣族的传统节日,却不知道彝家的泼水别有一番滋味。在彝家泼水没有节,却远比节日热闹。泼水是伴娘迎接娶亲者的一种独特方式,也是姑娘们享有的“特权”之一,其他人想过过瘾都不行。
彝家姑娘如水的目光,望断了麂子脚杆一样清瘦,羊肠子一样扭结的山路;望得冬日的那轮太阳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倒在大山的怀抱里。炊烟散尽,米酒飘香。姊妹们三步一个,五步一人,沿路排着长蛇阵,焦急地等待着迎亲者。“迎亲的来了!迎亲的来了!”随着放哨的小孩尖声尖气地高喊,姊妹们各就各位,把早已装满水的盆、桶、瓢拿在手里,严阵以待,准备给迎亲者淋个透心凉。
“别过火!”长辈有口无心随意叨叨。“眼要尖,手要快,狠狠地泼!”年轻的媳妇想起自己做伴娘时的情景,禁不住手心痒痒,教唆着。不管谁说什么,姊妹们都相视一笑,不回答。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姊妹们心里有数。反正想过姑娘这一关,没那么容易!当“贤冒醋”(彝族迎亲,新郎不参与,由年纪相近辈分相同的堂弟代表新郎,称“贤冒醋”。)牵着枣红马带着他的迎亲队伍出现时,便会有倾盆“大雨”一泻而下。迎亲者个个都是清一色的壮年男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但终究躲不过眼疾手快的姑娘们。一阵“叮叮当当”的银穗响时,迎亲者一个个成了“落汤鸡”。“咯咯咯”,心满意足的姑娘们笑了,笑得生动,笑得隽永,如一株株迎风摆动的百合;“哈哈哈”,浑身发抖的迎亲者笑了,笑得无奈,笑得谦逊,像一棵棵经受暴雨的青松;“哗哗哗”,看热闹的男女老幼笑了,笑得满足,笑得自豪,似一片片涌起波涛的大海。
想生气么?没门!这点小委屈算什么?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酒下肚,寒意就能消除。想做夫家的“功臣”,没那么容易!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顽皮的祝福
日上三杆,彝家的四合院里摆满了丰富的酒席。杯碰杯,盏碰盏。人山人海,欢声笑语。毫无防备间,还在饭桌上说笑的“贤冒醋”的被酒撵成红色的额头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十字。其实,迎亲者早就知道姑娘们会来这一手,因为依照彝家的古礼,姑娘们要在新娘出门前给“贤冒醋”和媒人额上画十字,祝福他们一路平安、吉祥如意。但他们没想到姑娘们下手会那么快,不给人防备的机会。抬眼一看,迎亲者的饭桌旁围满了像花朵般艳丽的姑娘们,一个个姑娘的手都背在后面。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姑娘们的手上肯定抹着锅烟墨。迎亲者突然警觉,这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于是一个个跃将起来,东躲西闪。要是只给“贤冒醋”画画十字倒还罢了,可姑娘们顽皮起来,故意戏弄他们,那可就惨了!
他们没的猜错,姑娘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要不,他们还会认为姑娘们无能,回去当笑话传。“贤冒醋”不是代表新郎么?绝对不能放过,其他人也不能轻饶。姑娘们蜂拥而上,围成一个圆,把“贤冒醋”圈在圆心。这个一把,那个一掌,把个“贤冒醋”抹的像从锅底下钻出来,整个脸一团漆黑,只有佯装笑脸时那两排牙齿,显得分外的白。“贤冒醋”逆来顺受,凑趣嬉闹。还不时的用他那张脸自嘲着,开着玩笑。“哈噫!”姑娘们清脆的笑声,如一群群百灵在唱歌;“哈噫恩!”迎亲者稀疏的笑声,像一阵阵闷雷在打闪;“哈噫恩恩!”男女老幼雄浑的笑声,似一片片松涛在翻滚。
还是饶过“贤冒醋”吧,反之他那块黑脸量他也不敢擦掉,更不敢洗掉。他得带着那块锅烟墨脸,跋山涉水回到新郎家,才能洗。然后把洗脸水浇在新郎家堂屋的柱子上,这样才吉利。姑娘们又把目光对准下一位迎亲者,又一次群起而攻之。看这阵势,下一位也好不到哪里去!
声泪俱下的哭嫁
太阳越升越高了,迎亲者看看时辰已近,一遍遍催促东家。东家左挪右磨,慢慢准备。一切就绪,可以出发了么?不,姑娘们还没有“哭嫁”呢。“哭嫁”是彝家姑娘出嫁最隆重的礼仪。姑娘出嫁,一般要哭三次——早晨鸡打鸣时哭一次,吃早饭前哭一次,出门前再哭一次。哭过最后一次,出嫁娘就要出门,就要成为人家的人了。因此,这最后一次的哭嫁,就更加情真意切,扣人心弦。
不觉间,管事已经在堂屋正中铺好了一块色泽鲜艳的羊毛毡子,“贤冒醋”已经把打扮结束哭得泪人一般的新娘从卧室里背出来,安置在毡子正中坐着。于是伴娘们立刻围拢,以新娘为圆心,团团围坐在新娘身边。你看,新娘穿着红色嫁衣,盖着黑缎盖头,端坐在正中间,像整朵花的花心;伴娘们一个个穿着五彩缤纷的花衣,一色的大红毛线帽,就像一朵朵红花。几十朵小花簇拥着花心,不就是一朵极大极艳的马缨花么?来不及多想,姑娘们听到新娘的哭声,看到即将出门的好姊妹,早就眼含着泪。但她们得忍着,她们得为难一下“贤冒醋”,等“贤冒醋”领头引哭。领一遍不行,姑娘们说他的调门不对;再领一遍还不行,姑娘们说他敷衍了事。必须得领上三遍,姑娘们终于忍不住,一起放声唱“哭嫁歌”。 “哭嫁歌”是世代相传的古歌,格式规范,内容丰富。有对封建包办婚姻的控诉,有对男尊女卑制度的抗争,也有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谢和对家乡山山水水的眷恋,更多的是对结束姑娘生活的惆怅和对未来生活的惶恐……“不甘心不甘,姑娘心不甘,兄妹同胞生,妹妹换酒喝,留兄吃家当,姑娘心不甘。……”新娘把离家的不舍,把对姑娘生活的 留恋,换做对父母的抱怨,哭得哀婉凄楚,让旁边的长辈也禁不住抹泪。 “可怜我姐姐,在家父递食,在家母加衣;从今天以后,饿了谁来管,冻了谁过问?……”伴娘们把平时的姊妹情,离别的相思恨,变做对新娘以后生活的担忧,哭的声泪俱下,使围观的媳妇们也触景生情,泪流满面。
一曲又一曲,一调又一调。唱得凄凄切切,哀哀怨怨;唱得感天动地,满屋拭泪。不行,这样下去,恐怕三天三夜也唱不完!迎亲者必须行动起来,他们找准目标,使劲掰开姑娘们,开始抢新娘。伴娘们还不放过,一个个紧紧拽住新娘,不让“贤冒醋”把新娘抱走。边哭边拉扯着,她们是多么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姊妹离开呀!但没办法,长辈瞧不下去,已经来责骂她们了。也不能怨长辈们无情,新娘好不容易换好的装,不能被扯乱。姑娘们只好放手,新娘被“贤冒醋”背走了。伴娘们立马起来,哭着撵着去送。她们知道再舍不得,也千万不能送过河。那条河如隔开牛郎和织女的银河,把她们摔在河这岸。她们只好把目光无限引申,为新娘铺一条五彩路。
2010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