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微雨(外三篇)
作者 陆有斌 2011-12-01
原出处:彝族人网

    淅淅沥沥下了很久,这深山午夜的雨还没有半点停的意思。窗外浓密的枇杷树叶接着无休无止却又不急不缓的敲打,偶尔叶尖往下一倾斜,地面便交错着传出很响的滴水声。山沉沉的熟睡,只有上空几颗疏落的星子遥遥相对,看上去十分的孤独和心事重重。blm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和许多古老的村寨一样,莽莽乌蒙大山间那个叫芍妥的地方,所有的雨夜惊人地相似。次日那条顺斜坡而下的毛狗路两旁青草挂满晶莹的露珠,黄泥路往中间凹,前夜有水流过,已冲刷得干干净净了。上学的孩子裤管挽得老高,披一张哗啦作响的油布,赤足从坡顶小跑着下来。也有收势不住摔倒的,那时他们用洗脸帕对折缝制而成的书包里往往甩出几个烤熟的洋芋沿着山沟似的路一直往下滚,于是咒骂声和哭泣声适时传出来。早到的学生跑过来跟着起哄,校舍旁那间土墙房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汉子揉着因熬夜或因柴火熏烤而红肿的双眼,似雨的薄雾轻轻袅绕在他身前,他便显得有些缥渺,有些似有若无。在一阵揉搓之后,他歪歪倒倒地走到悬挂着一把铁锄柄的树桩前,随手捡起个石头很有节奏的敲击铁锄柄。那声音沉闷而传送不远,但孩子们飞一般的往另一间土墙房里跑,就是哭泣的那人也擦着泪跟上来,不甘落后。被称为教室的屋里光线极暗,中年汉子读了一段课文之后丢下书本跑了出来,蹲在那棵枝叶交错的枇杷树下使劲呕吐,树上滴落的水珠在他粗短的颈上停留片刻,便流向另一边。
在芍妥人的心目中,有太阳的日子像偶尔飞过寨子上空的飞机一样,不但少得可怜,而且很多时候明明感觉到那种亮度,它却稳稳地呆在雾霭后面,千呼万唤不出来。而雨却是这里的常客,不经意间就来了,软绵绵的,从未有过一丝半缕的磅礴气势。中年汉子敲响一天的最后一次铁锄之后,学生们又都飞一样沿那条毛狗路上坡去了,倾刻间踪影全无。他在檐下抱了捆干柴进了那间土屋,点着火后,随手从床低下拖出一个塑料桶,往土碗里倒了大半碗劣质却极容易醉人的酒,慢慢的嗓饮。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的,扑朔迷离。老式的木格子窗外飘着的是雨,是那种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毛毛雨。这像极了宋时那个多情才女李清照的词作意境,充满凄清凄楚和凄迷的味道。中年汉子不知道婉约派,也不知道李清照。这雨从上辈的上辈就一直这么下着的,就像小姨妹要嫁人一样十分自然,而且不可阻挠。他在微微的醉意中也会独倚窗前,默默地算计着一些实际的事。比如在校的十七个学生每人每月都欠着他一斤酒,不管高度低度,不管瓶装散装,按村里的会议精神,每人都得轮流着提到学校。他还想着月底,该借那家的马骑着或者步行到数十里外的镇上领五十多块钱的工资,然后美美地吃一碗羊肉粉,看一场武打的录像片。如果黑了就和那个干瘦的教育站长挤一宿,混顿酒喝,次日再飘飘悠悠地回来。然而他想得最多的是村长的女儿出嫁的日子早一点来。他是红笔师爷,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人选。为此他多次翻看那本残缺不全的字典,查了三升苞谷的升的写法。同时反复着摸记帐时用苞谷一词好呢还是用玉米一词恰当。这样想的时候他把手伸向窗外,被细雨淋湿之后抽回来拍打额头,一副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的模样。
入秋之后,那雨就越发的下得勤了,没日没夜的以那种旧有的方式飘落着,而且夹着丝丝寒冷直往颈里钻。地里的庄稼未能消受几番风雨,歪歪斜斜的,一部份索性倒平了,撕开苞谷壳,籽粒从头到尾都縻烂了。按惯例,在这每户均忙于抢收庄稼的季节,每年学生家都要抽一个强劳动力帮助中年汉子收割的。那时学校就放几天农忙假。中年汉子在他的地里转悠,码一码苞谷草垛或是捡拾一个散落在草里的苞谷棒子,偶尔也帮他母亲背一箩,但必须量少,而那时往往有学生家长站出来替换了他。先生嘛,怎么能够下苦力呢。他觉得学生家长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拍了拍来人的背说,你那娃娃有出息,要考大学的。来人满脸感激,嗫嚅许久却没有说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背上苞谷小跑的去了。夜里,帮忙的人轮番给中年汉子敬酒,询问他们孩子的学习情况。他说主要靠勤奋,当年我爹在镇里当炊事员,我凭这点条件不也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现在当了教师,是苦来的。这事迹学生家长甚至寨里的人在教育他们孩子的时候都会反复提及,有时退一万步说,识得两个字,能写写春联,人亲往来记记帐,也就光宗耀祖了。
也难怪人们说,秋冬两季寨里婚丧嫁娶,娃儿剃头的多。那时在雾一样的雨中,主人家挪开院窝或扯开油布搭个棚子,置一桌一凳。中年汉子把笔卡在耳朵上,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执一茶杯或酒盅,象征性的抿一口之后,有节奏地用杯底笃着桌面。村民看他的目光充满艳羡,识得字的断断续续地念着他写的诸如“头发剃得好,得个金元宝”、“娶个媳妇好欢喜,来年生个胖儿子”之类的喜联啧啧称赞。村长女儿出嫁的那天,中年汉子在他那间土墙房里临窗而立。枇杷树叶已经开始凋零了,不时磕磕绊绊的飘落一张,湿露露的沾在地上。他幻想着许多场景,就像到镇上领工资时看过的武侠片里的人物一样,轻功盖世、武艺超群,加之本身具有的非凡学识,在村长家院坝里舞弄一通,致使许多媚眼纷飞。村长女儿甚至抛开新郎,面带微笑,姗姗向他走来。这臆想促使他冒雨快速朝村长家走去。到的时候头发已经湿了,村长很感动,倒了杯酒给他暖身体。那天没有也不可能出现他臆想的那种情景,帐还没记完,他便有些醉了。期间也有背着苞谷来做礼物的,他便为自己超前的准备喜形于色,很工整地写上“玉米”,遗憾的是装苞谷的都是学生书包或头巾一类的物什,这让他有些为难。
吃过晚饭,村长安排人送他回去,他执意不肯。在狭窄弯曲而又凸凹凸不平的毛狗路上踉跄着走不多远,便觉得十分的累。那时的雨稍稍大了点,他便躲在路旁一棚苞谷草垛里躲雨歇脚。苞谷草码得很大,里面便腾出一块空间,他没有钻到中心位置便不想动了。迷迷糊糊的眯了会,感觉有两道很粗很急的喘息从一草之隔的地方传过来。这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但中年汉子却感觉不到是谁。他屏着气脸庞发烧,周身倾刻间膨胀噪动到极限。那男女不知是什么原因,时间无限度地拉长,直到中年汉子万般难耐中喘出声来,才在一阵慌乱之后鸟一样的飞走,掀翻的草垛将中年汉子压在中间,极沉。
这事让中年汉子回到那间土墙房里依然兴奋不己。窗外的雨声就像美妙的仙乐,又像是某个年轻女子的喘息。他躺在床上思绪联翩,直至梦里都还身体力行的做着许多让人心旌大动的事。次日在昏暗的教室里,他浮肿着双眼多次叫班上唯独的两个女生轮番答题。年岁稍大的女孩子长着两颗虎牙,将上唇顶得高高的,长满萝卜花的左眼细而小,整个脸给人以倾斜的感觉。中年汉子就是在一天的最后一次敲打铁锄之后叫住女孩的。那时已跑出老远的女孩折回身来,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知所措的站在他面前。中年汉子在一阵快速的心跳之后,看到女孩长着萝卜花的左眼角沾着澄清色的眼屎,于是沉默许久之后挥挥手:要好好学习。女孩便转身跑走了。
春去秋来,洋芋开花了,荞麦开花了,雨一年四季都那么不急不缓地下着。那天干瘦的教育站长带着个年轻人来学校,说是当中年汉子的助手。中年汉子也不说话,从床下拖出塑料酒桶来,和教育站长碗对碗的喝。
年轻人再一次来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他先把此前带来的行李往后座上捆,然后摩托车屁股一冒烟,便颠颠簸簸的去了。学生们赶后追着看,还念着“小包车,上贵阳,又买粑粑又买糖。买来不够分,妈妈上北京,北京开大会,毛主席万万岁”。中年汉子也跟着念,双手还来回打着拍子。在雾一样的深山微雨中,恍如隔世。 
火把照着那张脸
 
当然,踩过清浅溪流中众多苔藓半掩的滑石,穿过茂密森林中荆棘丛生的毛路之后,高山越发的高了。万千年来自生自灭的蕨类植物成片地长到山巅,密不透风。鸟声自然是啁啾的,在高海拔山区的云淡风轻中,只能凭这忽大忽小的声音揣测它们的位置和大小了。那条溪流就绕着高矮不齐错落无序的山势流淌,本来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岩,却因无缝无洞,只好七弯八拐地绕几匹山梁再回来。
山绕水迢间是黑白片般古旧的寨子,疏落的屋舍山一家水一户的掩藏在树后,木板当墙树皮做瓦,竹篱笆围着的院坝里偶尔有一个女子飞针走线。也有年长的,她们往往斜倚木门看着那流水或山梁出神,鸡仔在她的脚边觅食甚至啄她的鞋帮,一下两下不见反应便走了。
在这深山更深处,有一间木屋同它的主人一样老得让人看不出年龄。墙根因了雨水的浸浊长出了细脚高挑的菌菇,而顶上的树皮经久未换已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倒是有些芝篙野草在上面很精神的摇摆。老人长久地呆在屋里,轮流送饭的寨邻推开门时难以适应那种昏暗的光线,因而看灶火边的老人便有些异样,有着神或巫的感觉。气候好的时候老人也出得门来,在廊檐下一坐就是半天。早些年她还走得动的时候也下到河边顺着岸畔的小路走一走。这条河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去。老人顺着流向走累了、乏力了也没有翻过一道山。许多次累到极点无边回程,寨民举着火把去找了背回来。老人对火把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村民们举着火把来找她的时候,隔老远她就陡然间生长了许多力气,站起来很精神的朝那火光走去,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声,火光中她的形象有些像在跳傩舞,脸部因兴奋而焕发出一些容光,便能想像她年少时的美来。而一次因下着雨寨民们没有打火把,一路喊着走到她身边也未见有何反应。那次老人病了很久,寨里的毕摩来做了几次法事都不见好,但她说她死不了的,果然月余之后便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对于老人的过往,寨子里年轻一点的都知道得模棱两可,当然就是这一点也是上辈老人倾其所能告知的。都说老人年轻的时候特漂亮,穿件青色长衫,系条白布带,黝黑的长发时而缠绕成团时而散披在肩。她在林间行走鸟儿都要多叫几声。那些年在河边对岸的树林里,夜夜月色中总有木叶声悠悠飘来,多情缠绵的调子令多少人难以入眠,但众眼所望的那间木屋里的灯光总那么亮着,不急不燥,一如既往。那时老人家里还有一个老人,相依为命的父女两人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倒也过得省心随意。如果夜里寨邻小姐妹来窜门,老人的老人就弹起月琴,她们就跳十分优美的却无法译出恰当名儿的舞蹈,歌声舞影直到深夜。
高山上的古树又枯干了几株,河谷里的流水又涨落了几回。十八、九岁,抑或是二十岁那年的老人成熟得让人不敢和她对望哪怕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寨子里的老人说也就是在那一年,山外来了一群人,说是国家派来查龙脉的,还在高山顶上钉桩。其间有一个少年隔三差五的到寨里对着山呀水呀的画个不停照个不停,也画那屋舍和人的,活生生的在纸上,要有多像就有多像。老人被画了,也被照了相,那些人才走。少年似乎不愿离去,多呆了几天。那一夜有人看见有两束火把顺河而去,第二天那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就不见踪影了。
老人的老人请毕摩为她招魂是次年,渐渐憔悴且消失了笑容的她已经卧床不起,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会说一些语蔫不详的话,似乎是说谁应该来了,这与毕摩的招魂法语极其吻合。毕摩和她的父亲就一次二次的分开齐腰深的蕨草爬到山顶上敲锣打鼓的为她招魂。魂儿招过了也不见好转,她的父亲整天泪水涟涟。也许是这泪水的缘故,她痛哭了一夜之后便硬撑着起床在户外活动,最后下到地里参与劳作,但无论如何身体已大不如前,且很少言语。
一年一年,顺河来的媒婆踩断了她家的门槛,但回去的时候都一脸懊丧;对门树林里的木叶被人吹落了几茬,却也没有人亢奋地收场。老人的老人真的很愁,一愁就老,一老就病。大雁从寨子上空叫着朝南飞去的时候,郁郁而死了。老人在邻里的帮助下葬了父亲后把木门栓好离开了寨子。离开的时候是夜间,她举着火把顺河而下,风中的火光晃来晃去,她的脸忽明忽暗的一如梦境。
老人回到寨子已经是十余年之后的事了,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把她认出来,便都感叹才十几年的功夫怎么就有隔世般的感觉。她的小屋还在,寨民们七手八脚的帮她修葺一新。此前为她招过魂的那个毕摩说这孩子命苦,要寨民善待她,一直到死。毕摩为什么这样说没有谁知道,但按规矩谁也不能违背的。当然老人也不愿麻烦乡邻,能够劳动的时候总谢绝了许多善意的帮助而自食其力。
自从老人从家里下到河边也要一步三歇之后,山外的人越来越多的涌向寨子。他们说是从一本画册上了解到这人间胜境的。寨民们也有看过画册的,老人年轻时的画像就在封面上,天仙一样的容颜。一天有群人从老人的房前走过,那时老人正靠着板壁张望,便都拥过来拍照。那群人中有一个很老却很精神的老人兴致勃勃的正教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如何取角度。老人看见他时眼睛就陡然亮起来,嘴唇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被相机快门的开合声给盖住了。那指导摄影的老人对这个表情很满意,告诉他身边的女子说那照片一定能获大奖,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往前走去了。
那一天的后半夜有人发觉河边燃着一支火把却不见移动,待赶到才看是清老人,她靠着一块石头无论怎么喊都毫无反应,紧握在手里的火把照着她极其安详的脸,照着她身后来路上一道梭过的痕迹,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永远的亲情
 
对于在老家乡场上的那一次偶遇,许多年来我未曾有丝毫的淡忘。
小镇很小,就两排房屋二十来户人家,一色的半圈石墙支着醺黑的板壁。有几家将板壁拆了两块改为售货窗台,摆些香烟糖果、针头线脑的小百货。期间一家改为面食店,支一口大黑锅,里面沸腾着白花花的水。唯一的女主人半蹲着往灶里塞柴,不时鼓着腮邦子吹几口,敝得一脸通红,尔后站起身双手在前襟衣上一抹,提张凳子坐着等食客。门前称为街的小路上或蹲或坐或行就那么几个人,在秋日淡然的阳光里极少言语,似乎是心事重重,又似乎是无所事事。
那一刻我就看到面食摊前兀自抽烟的老人了。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单薄且破烂的长衫挡不住微微的秋凉,因而紧着身子席地坐在油纸袋上的老人显得有些萎缩。他面前两捆叶子烟整齐地摆着,却无人问津。在我老家这个小镇上,从我记事时起,老人便是这个样子了。他孤身一人住在毁了一半的大队房里,很少和人来往。镇上人只晓得他自小逃荒要饭而来,呆了十来年便离开了,两鬓微霜时重回小镇被当作五保老人安置,乡里有救济衣救济粮什么的偶尔也给点。
我不否认多年客居异乡,在看待老家的人和事上带有感情色彩。尽管我从小在外读书,尔后又在外工作,较之镇上人,我对老人知之更少,但面对他的龙钟老态和凄凉晚景难免会生出些感慨来。因而那天我在小镇上再一次见到他,不由的就多看了几眼。也就是在那一刻,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女老人颤微微的从一侧走过来了。她脱了牙的嘴既瘪且小,失调的歪在脸上,身上破旧的棉衣多处露出变了色的棉花。右手柱根竹棍,左手端着个瓷碗,碗里是几张角票和几枚硬币。她佝偻着身子含糊不清地说着乞讨的话,碗就伸到买烟老人的面前了。
那时候除了我,周围闲散的赶场人都把目光瞧着他们,包括尾随女老人看热闹的孩子。面食店那个女主人甚至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面带诡异的微笑,似乎在等着看五保老人如何向乞丐布施。
老人抬起头的瞬间,眼里迅速掠过一丝惊喜的光芒,随后竟缓缓地站起来。叼在嘴上的烟杆忘了咂,嘴的一边便歪歪地张着,一星唾沫细露一样挂在胡须上。四目相碰间,女老人也楞住了,身子快速的抖动起来,手里的竹杆似乎支撑不住那份重量,左右微微晃动,而她左手端着的碗慢慢的斜向一侧,最后一脱手掉在一捆叶子烟上,片刻滚落在地,有一枚硬币顺势从一个小孩的胯下滚了过去。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那么长久的对视着。
恍若隔世之后,两双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嘴唇抖动着没有说话,眼泪却一大滴一大滴的落下来了。之后他们抚摸着彼此粗糙的手,那么长久,那么仔细。再之后,他们捡起地上的烟和碗相互搀扶着向毁了一半的大队房走去。
这事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成了镇上人议论的主题,但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而我此次回乡,仅是想和数年未曾见面的二哥碰碰头。他住在离家近百公里外的岳父家,每次回来都留话给我,让我去一趟,说是很想我的。因而在老家呆了一夜我便去了二哥家。回来时那两个老人已经走了,说是去了他们的老家。
当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提了老酒给我们几个难得一聚的弟兄,随便的喝随便的聊,慢慢的话题又转到两个老人的身上了。母亲用一种极富同情的口吻和表情对我们说,那两个老人是兄妹,三十年代兵荒马乱的逃荒而来,当时都不过十来岁,在离小镇不远处的城里分散了。当哥的来了小镇,妹妹却远走他乡。二十多岁时,哥哥离开小镇跑遍千山万水找妹妹,而妹妹又到当年分散的小城寻找哥哥。他们一生都在找,却鬼使神差地错开。垂暮之年,妹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一路乞讨着再度来到小镇。
母亲未说完便落泪了,不停的擦着。那刻我们兄弟都不能说什么,默默地转着酒瓶。我们听说两个老人走的头夜还唱歌,母亲说唱的是:小板凳,脚歪歪,四朵花儿顺地开。
  
深山记忆
 
在报社工作的那些年,有不少的朋友总在酒后向我提供采访线索。
那次一个从深山里来的朋友照样醉了,扳住我的肩膀喋喋不休。他像是诵诗样的自言自语:就是世人仰望的雁,仅仅因了轻微的一点风寒,也要南北迁徒,放弃曾经的依恋追逐温暖,她却一直固守在那深山峡谷里,看一线云卷云舒的青天,看一条攀岩越坎忽隐忽现行人少到的山路,一直用瘦弱的双肩担着春播秋收,担着四季不变的轮回,容颜像花一样含苞,像花一样怒放,又像花一样萎谢。他说去看看吧,也许在那山谷里,对生命会有更多的了悟。
于是我和朋友在一个秋日落寞的午后,穿过众多的枯林和坟地,去了他远离世声的乡下老家,去了那幢倾斜得几近坍塌的小木屋。除了偶尔的一个眼神,躺在床上有些语蔫不清的老人很难让人回想起她昔日的风韵,回想起那些月下娇嗔的轻语和曾经灵巧飘柔在马背上的秀发。一生的付出就为了一句永不兑现的诺言,与我们默默相对中,不知老人是欲哭无泪或是心清如水。
解放前那些年这蛮荒之地也有大户,也有拥有十几杆枪的霸主。而这霸主如花似玉长裙及地的十七岁女儿在春日的惠风和秋季暖阳中独倚楼头看野外田地里忙碌的农人,那些耕田种地,背背挑担的农人欢笑着挑逗打闹而成为诱人的风景。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一个青年汉子的背影里,落在他极为优美的每一个劳作的姿势上。虎背熊腰的汉子经过她楼前时总要打几声唿哨,女子听得唿哨声心跳加快,一朵红霞映上粉脸。据说那汉子在许多个有月光的夜晚彻夜失眠,彻夜徘徊在霸主家门外的小路上,每每抬望眼却楼高人空。忽然有一天,明月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一个熟悉的身影倚栏独立。那天少年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应和不应和。应和自然是应和了的,就如同许多爱情经典小说书上写的那样,以后的日子温馨而浪漫。
老人说起那段岁月有些断断续续,但满脸异常的幸福。霸主当时带着他的十几杆枪趁深夜打家劫舍,往往次日,甚至次日的次日方归。十七岁的女子便在一个倒明不暗的月夜溜了出去,悄悄地靠近一个在榕树背后等她的汉子。后面山顶是一块平地,那是她们最好的去处。汉子在那里弹月琴,琴声悠扬,像鸟鸣,像流水穿过石隙那种轻轻的响。女子枕着他的膝头,仰望星空,想着一些童贞美好的事,有时静静的睡去,发出匀称的呼吸。空地后面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洞口很窄且多是土,里面却宽阔,有几束月光还会从石隙里透进来,朦胧而幽远。许多个夜晚她们在里面燃一堆火,偶尔还从附近的地里抠些苞谷洋芋烧熟了美美的吃。天亮之前汉子必将女子送回去,分手时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霸主在一次打劫得手后提前回来,发现有人从他家二楼沿立柱梭下来一溜便不见了,便命弟兄们齐刷刷向黑影开枪。枪声使他的女儿跑上楼头,失声尖叫。据老人说,当时她吓坏了,认定那汉子怎么跑也跑不过枪子儿的,于是趁慌乱也跑了出来,不自觉的就跑到她们经常相会的那山洞中。也许是上天成人之美,她到那山洞里不多久,汉子也来了,手臂中了弹,血还在往外流。也就是在那里,她替汉子包扎好后,让汉子带上她远远的走。汉子没有答应,走的时候说是让女子等着,他一定会回来的。
雁来了,雁又去了。霸主和他的十几个兄弟被剿杀后,那二层木楼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女子由于村民们担保说是与霸主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也就没有过多的受到牵连。因而她用些手饰和好点的衣服换工换料,在当天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山洞前搭了间小木屋年长月久地等着一场美丽的邂逅。然而花开花落几春秋,如花女子等到徐娘半老,等到满脸皱纹,等到发白齿摇,最后等到不能下地劳作,吃饭靠村里派,一户一户轮流。闲时送饭的女伴还同她聊两句,忙时就派个孩子去,孩子说那屋里耗子多,加之她样子老得可怕,多数把饭碗撂在门边便跑了。老人面对冷月凄风,面对偶尔发出几声怪唳的夜鸟,是不是还会想起那年的琴声和似霰的月光。
我和朋友在乡上联系了一家敬老院,劝老人离开那山洞前的木屋。老人不肯,她说怕离开后,那汉子回来找不到她。
逃走的汉子如果还活着,或许已是满堂儿孙,在饭后品着老伴递来的茶水,悠闲自得;也许多年前便死去,死前努力向着山洞的方向爬着,手长伸,十指深深地插进土里。
这都是我的推测,也许老人比我想的更多更深,只是如今很少有人想起她,想起她的爱情了。
发布: 普驰达岭 编辑: 尼扎尼薇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