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琴王李树明和他的月琴技艺
李树明的月琴奏响于远离城市的山中时,我想到了17年前离去的父亲。那种与生俱来的情愫曾使我夜不能寐,老父的最后一曲调子是1983年弹唱的,除了那些闲散的“小调”以外,最能拨动人心弦的曲子有两首:赶马调和草皮调。这两首曲子在彝乡几乎家喻户晓,在我们那个时代,连小孩也能唱上几句。老父的琴声“说话一样”表达着缠绵的意境,寨中的乡亲听到这种如泣如诉的调子后,纷纷向我家的老屋靠拢,小小的堂屋中很快坐满了乡邻,绝大部分是父亲的同龄人。一曲终了,我看到几个老人已潸然泪下,回到青春的梦乡。这些阅历过旧时代的老人,对物质的追求很低,精神的满足成为他们生活的至上,老父的“调门”是他们重温爱情和考量人生的催化剂,有的人甚至老泪纵横。
已经有30年没有听到老父那种无法用语言描摹的曲子了,1997年,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离开了我们,而且1983年以后,他再也没有操过琴,那把浸满汗水、黑亮的月琴也不知所踪。
今年这个夏天也许是我人生中最有缘份的时段,在南华县大岔河村中,我遇到了琴王李树明。我和他的缘不仅仅是姓李的原因,我想这是冥冥中上苍为我们安排的一次邂逅。我虽然不会弹琴,但在特定的情景下,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将音乐视为联结血缘的重要纽带,这种旋律从深度上去理解,或者只有一个独特的人群能够读懂它表达的真正内涵:当他拨响第一组音符后,我仿佛寻到了这种声音的源头,找到了音符出生的故乡,甚至它成长的那间屋子、那条小河、那片田园。我诚信,过去我是老父的知音,今天,我是彝族兄弟李树明的知音,因为,在大岔河那个遥远的彝寨中,在李树明兄弟的小院里,我找回了遗失多年的魂魄。
镇南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是一个熟识的名词,少年时听老父弹琴,总是听到他讲这么一句话:“沙桥豆腐吕合酒,镇南弦子家家有”,老父弹唱一生的月琴就是“镇南弦子”,被他视若生命。老父的人生贫穷而黯淡,但他活得很自我、很潇洒,爱琴,爱吃,所以镇南的三样好东西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镇南弦子、沙桥豆腐、吕合米酒。我曾听他眉飞色舞地说沙桥豆腐油炸后如何如何地美味,吃了一盘还要来一盘;说镇南弦子如何地制作精良,被赶马大哥们怎样地钟爱。但我一直到成年以后,都不知道镇南在哪个方向,离我们的寨子有多远,便一直向往哪个父亲故事里的神秘地方。从这样的时间和地理概念上看,我和李树明相遇,存在必然性:李树明住在龙川江的上游,我住在龙川江的中游,只要是流向金沙江的水系,都会在下游相逢,那怕我们彼此只是这条河里的一个水滴。
赶马人从黑盐井驮上洁白的食盐,顺着崎岖的古驿道一直向西,经过镇南后就到了大理。镇南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一个安放肉体和灵魂的好去处,当赶马人路过这里的时候,吃当然是必须的,但精神的寄托对于这些常年累月跋涉于深山峡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买上“一抱”(即一把)弦子,一路地弹唱而去,“消愁解乏”,弦子是他们须臾不离的“相与”(朋友)。这个多制作弦子匠人的大集镇,像马可波罗发现的“东方大城”一样,令老父终生难忘。
记忆的传承像血缘关系那样有连续性。上世纪80年代初,当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便四处寻找父亲告诉我的那三样东西,只找到沙桥豆腐。踽踽在古旧的街巷中,最多的物件是被称为“难民服”的西装,挂在竹竿上卖,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终于,在街巷的一处空地上,我看到了一群穿着艳丽服饰的彝族女人,在一个大哥月琴的节拍中,她们翩翩起舞,旁若无人。大哥的那把月琴柄上插着红球状的绒花,随着舞步上下左右摇摆,煞是好看,我便走进舞圈学着跳起了左脚舞。我问大哥这月琴是哪里买的,他说是茅阳街上才有此物。说完他们就散了,人走出很远,扔能听到月琴声。我不知道茅阳在哪里,也就打消了寻找月琴的念头。后来才知道,茅阳就是牟定县旧称,可是从南华到牟定要走很远的路,他们是如何知道那里有月琴卖呢?
21世纪初,我回昆明城里工作。一个长期在牟定县工作的朋友不知从哪里听到我喜欢月琴的消息,托人给我捎来一把,和多年前在南华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龙头上插着绒球花,让我想起了许多难忘的往事。我不会弹琴,就把这漂亮的月琴作为装饰物挂在客厅里。诚恳地说,这把月琴和老父那把比起来,显得粗糙多了,但我却很珍爱它。直到在大岔河村见到李树明的琴,我才领略了正宗月琴的风采:它的每一个部件都显得非常精致,镂空的立体雕刻彰显着主人高超的技艺,空灵的声响正合了《镇南州志》所说的“所造者皆有美音”。我想,有数百年制琴历史的南华城后来让月琴绝响,一定有曲折的故事,这种奇特的技艺传入深山之中的大岔河村,传到了李树明的手上,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从南华城向东走15公里,越过马鞍山,看到一条苍翠的峡谷,人称“咪依鲁风情谷”。“咪依鲁”是彝语“马缨花”的意思,马樱花是杜鹃花的一种,每年冬末春初凌寒怒放,如火如荼地铺满山野,可见这条峡谷装满了浪漫和诗意。从峡谷右侧的一条山道上前行数公里,就到了大岔河村。山村四围群山,一水中分,右侧是碧绿的田野,与喧闹的城市相比,它显得宁静、邈远、一尘不染。彝族有谚语说:“嘉木出深林,俊鸟宿高山。”大岔河村住着李树明,李树明接力了“镇南弦子”正宗制造,与彝族谚语是多么地吻合。
李树明家的小院就筑在山坡的左侧,门口高悬“镇南月琴”的匾牌,这里是“美音”的源头,弦子的产房,快乐的泉口。农家小院朴素简单,正房、厢房和一侧的小小工作间,成为这户人家显得有些凌乱的建筑组合,李树明辟出一间厢房展示他的月琴及各种资料,柜台前仅容两人站立。初见李树明,他普通得像山里的一棵树,路旁的一株草:黝黑的脸庞,粗糙的双手,不苟言笑,却善于用粗壮的手指拨出天籁般的乐声。时间无情地掩埋了他的青春,却赐予他理解音乐的最高智慧,每一把琴的式样和大小都没有理论标准,所有的音阶都装在心中,但每一把琴都能弹奏出精准的音符,让大学里的音乐教授们称奇不已。
200年前,“镇南弦子”已名满滇中。史载,旧时的月琴作坊有20余家,多集中在镇南城中,他们中的一些世家至今还有人记得名号:店铺有抱月斋、得月斋、得月楼、玩月轩等等,其中以抱月斋主郭纯熙制作的月琴最为著名。想必那时的镇南城是一个充满笙歌的集镇,如此多的月琴铺,光是进店试琴就能搅出一城的丝竹声,更何况对月弹唱起舞呢?看那些店铺的名字,不管“玩”、“得”、“抱”,都将月儿装进去,点明弹响月琴的最佳时间是明月如轮时。这种月夜踏歌的风俗起源很早,唐人樊绰在《蛮书》中记载:“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闾巷,吹壶卢笙,或吹树叶,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一千多年前,彝族的祖先乌蛮人就快乐地生活在这块大地上,年轻人们夜晚吹着树叶和芦笙,穿行于村巷之中,尽情玩耍,至今,魏宝山的一座寺庙中还有绘于清代的《踏歌图》。月琴的出现,当与彝族人性情开朗、喜爱歌舞的民族性格有极大关系。如今,南华街上已没有月琴店,因为种种原因,老琴师们走后,都没有将技艺传给后人,最后的琴师把宝贵的月琴制作技术带走了。
我景仰李树明,第一个原因就是他把行将消亡的“美丽事业”重拾回来,并发扬光大,为民族音乐守住了最后的阵地。早年的镇南月琴以工艺精巧、造型美观而著称,它的工艺非常复杂。制作月琴的材料有楸木板、水冬瓜木、香笋竹、弦线等,全琴由琴杆、琴簪、琴鼓、琴品、钓鱼台、琴胆6个部分组成,经10道工序才能成琴。李树明并未出生在造琴世家,年轻时他只会弹琴,不知如何造琴。但他比其他同龄人多一门技艺:他们家是木匠世家,从小他就跟着父辈做木工,这无疑是李树明学习造琴的基础条件。
当镇南城里的琴行一间间消亡后,李树明想重振这个行业,彝族乡亲们不能没有月琴。20多年前,李树明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便四处投师学艺,弄清了一些基础原理后,便抓起家里的木工家什造起琴来。起初,他造的琴像月琴但不是月琴,音难成调,调不在谱上,他造出了几把似琴非琴的“玩艺”。但聪慧的李树明并未让这种状况持续多久,当经受多次失败后,他终于造出合格的月琴。如今,李树明的月琴已远销北京、上海、深圳、昆明等大城市,一部分还漂洋过海到了国外,琴,亦然成为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2006年以来,李树明抱着自己造的月琴,以精湛的弹唱技艺,多次到昆明、上海等地演出,获得不少的荣誉,2010年,被列入云南省非物质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的月琴制作也得到政府的资助。
楸木树就长在李树明家的房前屋后,这种树是制作月琴上好的材料。每年,李树明都要办理各种采伐手续,砍回一棵楸木树,晾晒半年后才能下料加工。在李树明的作坊中,我看到数十八刻刀,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把劈柴的斧头,他说,做大坯首先是斧头开的路,然后才是精雕细刻。想见那一弯月牙挂在天上时,李树明和几个徒弟就在这间小屋中造琴了,20多个寒暑过去,曾经的青年现在已霜色染丝,月琴的制造却从未中断。几乎每个月才能造出一把琴,但每一把琴都是月琴的绝品。我想,这绝品弹出的音色必定是绝响,这声音的滋味,正如李树明无法复制的人生那样神秘、传奇,独一无二。
看那满目的葱茏,听那涓涓的流水,观那云起云飞的山峦,越觉李树明住在遥远的山中。但遥远并不能阻隔美音的传播,这些带着田野芳香的声响会翻越崇山峻岭,飘到我的耳中,飘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人迷醉。临别时李树明操琴为我们弹唱一首彝族调子送行,钩出了我无限的留恋心境,遂吟一首作答:
廿秋山色数染霜,深林楸木等闲看。
相得一棵知音树,造就十匣解愁箱。
雕龙刻凤有茧手,拨弦把品无俗响。
但凭嘉音传名姓,天降奇人林泉藏。
(李玥,彝族,原名李成生,云南日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