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觉克瓦吾山下的人们与荞麦
荞麦,在前苏联,尼泊尔,朝鲜,日本以及美洲,欧洲的某些地区都有种植。
在我国的北方,华北,大西南也同样产荞麦。
在我们四川凉山,荞麦,早已绿油油地生长在我们的史书里,一直弥漫诱人的清香。我们彝族典籍《物种起源》里有记载,荞麦起源于古代的洛尼山(今云南罗宜山),历来被我们先辈们比作母亲一样伟大,在古老的谚语里早已这样说:“世上母亲最崇高,五谷荞麦最精美”已把它视作与母亲一样齐名。可见,荞麦早已在我们的历史与生活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在许多典籍里,对荞麦的形容、青睐与赞美之词,以及与我们的亲密程度,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就我们西部凉山庞大的觉克瓦屋山下的荞麦,与我们有特殊的感情,我们有共同的血脉。因为荞麦不仅亲手缔造了山下所有的山寨,也养育了我们,养育了我们的子孙,谱写了我们上百年的历史,让我们的亲人们一直生活在荞麦的世界里。
然而,觉克瓦屋山下的先前,也并不历来如此。约在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到处是森林、草坡、石群的荒野,是禽兽的家园。
曾经是一个名叫索迪阿洛的一家人,从东部凉山来,一路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西部凉山觉克瓦屋山下定居,一家人开垦了一片酸性红土地,种下荞麦。时年秋天,金黄的荞麦高过人头,浩瀚如森林,人在其中,仿佛是在清幽的密林中穿行。
他喜欢吹笛,他用手折下一节麦秸秆,削成一支短笛,烙出七个孔,吹奏了几首悠悠扬扬的乐曲。
于是人们相互传扬“觉克瓦吾山下的荞秸秆可当笛吹”玄外之意,这里荞麦长势像密林,这里是盛产荞麦的好地方。这话随风随雨,越过森林、高山、深峡,被送进他乡异地人的耳里。从此,寻找荞麦,渴望丰获荞麦的人们,从北部、东部、南部凉山纷纷朝觉克瓦屋山下乔迁,迁徙的脚步声从未停止:格布、沙马、莫色、瓦扎、吉则、吉东、迪惹、阿力和我们诺尔,这十多种姓氏的族人先后抵达这里,居住这里,开垦这里的山野,在这里种植荞麦而生,成了这里的主人。
自从我能记事,这十多种姓氏的人们,已在觉克瓦屋山下形成了大大小小十多个蘑菇群的山寨,与这里的荞麦亲密无懈。
勤劳的故乡人、荞麦、红土地,无可挑剔的选择了彼此。
占据天时地利的荞麦从产量、质量和味道香甜凸显了他的优势,是荞麦主宰了觉克瓦屋山下的土地。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山寨,把大片大片的土地交给了荞麦,出门就是荞麦地,出门远行穿越荞麦地,就在荞麦地边放牛羊,所有的土地几乎被荞麦抢占了,这里已成了荞麦的天地。
一年四季,觉克瓦屋山下的亲人们,种荞麦、赏荞花、收荞麦,多半的时间为荞麦而忙,为荞麦而转。
觉克瓦屋山下的荞麦能吃苦,生存条件低,生命之强。就在如此贫瘠干脆的山地上,只要把麦粒种下,施下少量蓄肥,种粒就在微量的蓄肥和土壤的包裹中渐渐焐湿、焐热,长出嫩芽,勇敢顶破土皮,形成幼苗,长成细嫩的青杆,细嫩的青叶,以天真而清秀的稚脸迎接明亮的天地,迎接灿烂的阳光,还去勇敢地面对和抵御五六月间肆无忌惮的暴风雨。到了七八月间,荞麦的秸秆逐渐长粗、长高,菱形的叶子变宽变大,跟即开放出白色、粉红色的花朵。
荞花盛开的季节,你若行走在山路上,荞花铺天盖地,自已仿佛徜徉于花的海洋,空气里到处弥漫浓浓的花香,随风阵阵扑鼻而来,不仅醉了眼睛醉了心,更是醉了鼻
那彩蝶在白色的、粉红色的荞花上留恋飞舞,嘤嘤嗡嗡的蜜蜂在荞花上弹奏出美妙生动的乐章,在你的耳际久久萦绕回荡。那是一派诗意盎然,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更是一副让人惊叹不已的巨型的油彩画。
荞花过后,青色的秸秆渐渐变成绛紫色,开始结出乳头状的青粒,青粒逐渐变成红色、黄色,最后变成黑色,成熟在金秋时节。
早晨,人们带上镰刀、皮绳和一口袋生土豆,朝荞麦地进发,趁阴雨连绵,不易脱粒的天气收割荞麦,往打麦的场地背荞麦,趁秋高气爽,炽热天气在地边打荞麦,扬场,用麻袋、布袋、皮袋、编织袋和厚实的大塑料袋收装荞麦,然后是人背马驮车拉,不分白天黑夜往家里搬运荞麦。
午后,家家户户在场边,抱来麦秸秆,生起一堆火,烧土豆充饥,顿时,炊烟四起,烟云缭绕,在觉克瓦吾山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整个秋高气爽的秋天,觉克瓦屋山下呈现一派热火朝天收割荞麦的景象。
把所有荞麦收进家里,一家人坐在火塘边歇气,看见火塘对面楼上楼下,屋角堆满了鼓鼓嚷嚷的荞麦袋,心里感到满是沉甸甸的,不由分说也是乐滋滋的。
由荞麦面弄成的荞粑,无论是煮的,还是烧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喜欢,早已占据了觉克瓦吾山下亲人们的生活,成了他们的主食,一年四季,甚至几乎每天都离不开。
如今,荞麦有许多种不同的食用法,除了烧煮外,有蒸荞粑,烤荞粑,有千层粑,荞馒头,有荞饼,有荞麦丸、荞凉粉,荞麦粥,苦荞茶……。但最精美、最受喜爱的、莫过于荞粑配羊肉。
我们的先辈早已有总结:糌粑配鸡蛋,青稞配鸡汤,荞粑配羊肉。
荞粑与羊肉,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一道香味实足、可口鲜美无比的饭食。把羊肉和荞粑合煮成一锅,熟了,捞上来,分开凉上一会儿,羊肉砣上撒上一点盐,保持本味,趁还在弥漫热气,荞粑下羊肉,特别香美、汤鲜,真是美食中的美食。
回想过去艰难的年代,如此高贵精美的饭食,只有高贵的客人才配享用,主人眼巴巴地望着,只有等待客人吃剩与否。现在却不一样了,随着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在我们彝区,乡村到城市,人们吃上一顿荞粑煮羊肉砣,已不再是一件什么难事,但依然觉得是在米饭和炒菜之上,依然被人们赞不绝口。
荞麦,在我们觉克瓦屋山下的彝人眼里,属于最美最圣洁的食物。
我们生也离不开荞麦,死也离不开荞麦!
每当新生的婴儿降生时,要举行一种叫“洗婴头”仪式,要在品种丰富的食物中,专选做一钵先炒后煮的荞麦丸,热气腾腾的端在母婴面前,让满身汗水,精疲力竭的产妇食用,补充消耗殆尽的体能。夹一点在婴儿的嘴上抹一抹,让刚出世的婴儿接受荞麦的精气,祝福婴儿像荞麦一样茁壮成长,像荞麦一样受人喜欢与尊崇。是女孩,祝福她像蓝天白云下的荞花一样艳丽;是男孩,祝福他像风雨中的荞麦一样坚强。
而每当有人去世时,也要给逝者特烧一块叫“啥卡”的荞粑,就是寿粑,让他一路带上,好在那个只有灵魂的世界里也确保温饱,以免饥饿。
觉克瓦屋山下贫瘠的红土地,凭借自已朴实无私的心地,生养了荞麦,荞麦又养育了勤劳的故乡人。男人壮实的体格,担当重活的体能,女人们勤劳治家的本领,饱经风霜的皮肤,又黑又粗的头发,洁白的牙齿,都是荞粑养育的结果。
一百年后的今天,觉克瓦屋山下被荞麦养育的子孙后代,有的已经在城里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户;也有的在城里读书学习。但山下的人烟越来越稠密,土地越来越少,放牧牛羊的空间越来越狭小,荞麦脚下的红土壤越来越贫瘠,土地的力量越来越薄弱,荞麦的生长更加依赖于泥肥、化肥、地膜之类的现代科技。觉克瓦屋山下吃荞粑长大的人们,有的已经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离开母亲一样的荞麦,远去山东山西,河南河北,西疆内蒙,在全国各地打工,唯有少部分不愿外出闯荡的本分人和老弱病残,还在留守家园、厮守家园、紧靠放牧牛羊和种植荞麦而生。但是,包括我们所有在外工作学习的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在什么岗位上,我们的心里,我们的目光,甚至是在我们的梦境里,常常有荞麦妩媚动人的身姿,弥漫荞麦回味无穷的清香,我们的血管里同样永远奔流着荞麦的血液,时时刻刻都在焕发出荞麦的精神。
荞麦,觉克瓦屋山下的荞麦啊,养育了我们,养育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们,造就了我们一方人,我们怎能忘记呢!
(诺尔乌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