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乌萨散文:生命的燕麦
作者 诺尔乌萨 2015-10-28
原出处:彝族人网
  高原长青稞,大山长燕麦。
 
  已是每年的深秋或初冬,只要走在我们大小凉山,走在波峰浪谷的山路上,在路旁,在远近的山坡上,视域内,到处是空闲的山地。荞麦、土豆、河谷的玉米早已收进家里,剩下的秸桩显得可怜兮兮的残留在地上,等待它们的命运是犁翻在土层下,变成腐质肥料,为来年的庄稼提供丰富的养料。
 
  同时,也是在路边,在一片片远近的坡地上,惟有一小块一小块、零零稀稀、白花花的作物还在生长,它们全仗自已坚强的毅力,簇生在冰冷的山地上,紧密团结成一片集体,迎着阴冷的风,与冬天抗衡,证明自己的坚强,形成一道独到的风景,十分招惹行人的目光,让人流连忘返,这就是燕麦。
 
  被我们亲切称作“堵”的高山燕麦,汉语俗称莜麦、油麦、玉麦,是一年生禾本科植物,叶子细长,花绿色,麦穗长芒,籽实附有一层蜇人的毛刺。
 
  每年四五月间,春光明媚,正时我们山里撒燕麦的好时节。 
 
  高山燕麦,生长要求低,不需肥沃的土地,不需充足的水分,不需施肥,生存能力强,就这么一把一把地被随意撒在刚刚翻出、弥漫芳香而瘠薄的的新土上,看似几分被人轻视,被人遗弃中,一粒粒小小的籽实,无遮无拦,裸躺在泥土的表面,凭借自身与泥土接触的小小局部,全凭自已身上仅有的营养和土地的一点湿气以及对生命的执着,从一粒粒泥土上生根、发芽、在土表上拔地而起,长成绿茵茵的青苗,七八月间,变成绿油油的一大片,开花、出凋,结果,在秋天里着霜泛黄,冬天里变白、成熟,等待收割。
 
  从山野上收割回来的燕麦,还需在打场上铺晒一段时日,晒干,临近彝历年,寨里人才开始用连枷打麦。燕麦的籽实很难出壳,要把麦穗打烂,籽实才肯出壳,扬场,麦子放进锅里爆炒,炒黄,炒干,簸筛,筛去籽实上的毛刺,最后才磨成面,这就是糌粑面,我们叫它“说沫”。
 
  燕麦产量低,加工复杂,因而种植面积小。但在艰难中生长,在风雨中磨练,在冰冷的霜雪中成熟的燕麦,还因为养成了大山倔强的性格,汇聚了日月的精华,吸纳了山野美妙的气息。因而,变成糌粑面,走进家里,进入一只只皮囊后,燕麦变得更加精贵了。
 
  自强不息的燕麦,在贫瘠的山地上生长,战胜恶劣的环境,成熟,变成人们的囊中之物后,又是一次次把自己沾满人性的双手伸向那些极其脆弱的生命。
 
  山寨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们,每天早晚,他们享用其它什么精美的饭食都不可口,没有胃口,只是整天坐在黝黑的锅庄背后竹席上打发时光,可只要撑起颤巍巍的身躯,挪进内屋,轻轻把宝贵的皮囊提到火塘边,舀一瓢清水,调上一碗糌粑水,咕噜咕噜地灌下,最后撮一把放进剩在碗底里的浆汁上,揉成一小坨馍,慢吞细嚼,手一拍,嘴一抹,老人很快有了精神,轻松站起来,照旧出门,在屋外转悠,看猪看鸡,人突然变年轻了。
 
  山里的老人,到了晚年,都是依靠糌粑而活着。 
 
  其实,岂止是老人,我们那些出门远行的男人,进山打猎的猎人,曙天赶着羊群上山避暑打窝子的牧羊人,临行前,家人弄一袋糌粑面带上,外加一副碗筷,长年累月,行走在山水间,在哪里饿,就在哪里舀上一碗山泉,蹲下,调喝一碗糌粑面,所有的饥饿和劳累被它一扫而光,再高再长的山路终究也被甩在身后,在外一年半载,返回家里,没有一丝疲惫。
 
  我们的糌粑不仅能量高,凡是用过糌粑的山里人都是说:“高山糌粑面,吃起来好比羔羊脑花一样香”这是对糌粑味道和可口程度的绝佳赞美,形容燕麦的香味无与伦比。
 
  糌粑面不仅是我们山里人最精美的食物,还是我们山里一茬又一茬小羊羔的救命“恩人”。
 
  说来也奇怪,每年冬天母羊下崽时,经历一番生死阵痛,终于如释重负后,一群羊里总有那么一两只母羊,把羊崽下在地上后,不说喂奶,就连头都不回一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把血淋淋的、还裹在胎盘中蠕动的小羔羊十分残酷地遗弃在身后,任它扳命,这种我们管它叫“惹阿西”、“惹阿日”即母羊弃子。
 
  偶见这样的事,老牧人只好蹲在旁边,用手轻轻脱掉身上的胎盘,随手从身边抓一把枯草或枝蔓什么的,轻轻麻掉羔羊身上斑斑血迹和黏液,然后轻轻用毡角裹着一路弥漫腥味的羔羊抱回家。
 
  到了家里,把他放在温暖的火塘旁,小羊羔还是像散架,颤抖,站不住。
 
  经验实足的老牧人,调上一小碗清淡的糌粑水,凑近羔羊的嘴,让它吮吸。开初,不适应,羔羊总是闭着嘴,不肯吃,还甩头,把糌粑汁甩上来,全溅在自已的头脸和老牧人的身上,密密麻麻,又脏又难看。老人索性用手掰开羔羊嘴,往里灌,被吐出,就像母亲喂婴儿的嚼食,他用食指轻轻把溢出的麦汁扫进嘴。渐渐,羔羊适应了这样的糌粑水,自已学会吮吸了,还把附在嘴角的麦汁舐进嘴,接着是能站,开始走动,十天半月后,羔羊成羊了,总是“咩、咩、咩、咩”地边叫边活蹦乱跳的跟着老牧人追,把他误当自已的母羊了,一路上还弥漫燕麦的醇香,渐渐,被燕麦护送到自己能吃嫩草的春天里,成羊。
 
  燕麦让小羊羔起死回生,赐予它血肉与生命。
 
  而到了夏季,在草场茂密的山坡上,你看见那些云影一般壮观的羊群里,这种被燕麦拯救的小孤羊并不少。
 
  糌粑面,同样铸造了我们山里男人的壮实。
 
  据传,从前有一个山寨有两个大男人。其中一个家里状况好,一直保持吃糌粑,另一个家里穷,每天只能吃土豆。有一次,这个寨子与外面的人发生冲突,枪战。这个寨子吃败战,结果都往外逃生,逃啊逃啊,逃!他两被人追,被逼近一道沟,面临生死关头,唯一的希望与选择是跃沟,先让平时只吃土豆的人跃,其结果跃不过,一头栽进了深沟里,被追赶的人生擒。轮到吃糌粑的人跃,他却轻松跃过,右手还夹上一个半大的孩子,救走了一条人命,燕麦真神啊!
 
  那是力量的较量,是耐力的较量,更是糌粑和土豆的较量与悬殊。
 
  让我们无法想到的是,糌粑还有十分明显而神奇的排毒解毒功效。
 
  旧时代,在战场上被毒箭射伤的男人,拔出箭,调一点糌粑水,灌进伤口里,过不了两天伤口便会愈合。
 
  一只被毒箭射伤的熊、虎豹或其他什么兽,拖起插着箭头的身躯,在痛苦中艰难地走啊走。只要能挪进一片浓密的燕麦地,在野草丛生、麦香浓浓的麦地里静静地躺上几天,伤口自然会逐渐愈合,十天半月,身上的箭头自然会掉落,受伤的兽,神奇般的回复了往日的威风,重回他们森林的国度里。
 
  就连燕麦的气味也疗伤,难道这还不神奇么。
 
  我们暂且不说这些带有神话成分的传说,就是回到现实,回到我们眼下的深山里,我们的山寨老人、被母羊遗弃的羔羊、出门远行的人、猎人、上山打窝子的牧人,他们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同样还在依赖燕麦,是燕麦一次次无私地给予他们生存的勇气,给予他们希望与力量,一次次拯救了他们生命。
 
  生生不息的燕麦,厮守山里的燕麦,如今也不甘寂寞,在人类智慧的呵护下,变成崭新的身姿,变成了五彩缤纷的包装品:燕麦饼、燕麦片、燕麦酒……而且燕麦以耐饿,高营养,高能量的佳食和降血降糖降血脂的疗效,悄然走进了城市,走进玲琅满目的商店、超市,爬上了一层层货架,在城市人缤纷的生活土壤里扎下了深根,托起了城市人新的生活。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发布: 措扎慕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