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们的母亲——总是把自己留在后
作者 诺尔乌萨 2016-02-06
原出处:彝族人网
  母亲在世,心地善良,吃苦耐劳,少言寡语,乐于助人,睦邻友好,沉重的家庭生活让她过早佝偻着背,她留给我们儿女们的深刻印象实在太多。除此之外,比如说,在山地上劳累了一整天,到了该收工时,在吃饭穿衣这类好事好处面前,她总是把自己留在后。
 
  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晚,每年的春节过后,坝区河边的柳絮开始飘扬,花儿竞相开放。在我们山里,山顶和阴坡上还有残雪,白天在山地上点播土豆,一直吹刮阴冷的风,在后面施肥的人,把那点有限的畜肥往窝里施下,却被依然刺骨的寒风纷纷扬扬吹向四下,最后落在窝里的肥料微乎其微。到了午后,有时还纷纷扬扬,飘着雪花。
 
  劳累了一整天,到了夕阳西下,我们这些在一边閑玩的孩子个个感到又寒又饥,看见种土豆的人们,一个个成了灰人,好不容易坚持到收工,准备回家时,母亲说,你们先回去,自己却不可开交般,只身一人,先挖窝,丢下土豆种,施下肥,然后是盖上土,来回反复忙碌,再种上一两行土豆,她才歇气,才回家。
 
  夏天,我们在河边玩,寨里的男女们,冒着炎炎烈日,在河边的玉米林薅草,整天在又焖又热的玉米林中,躬身来回薅草,头昏脑胀、腰酸背痛、满身是汗。玉米林里,拨开浓密的玉米叶,锋利的叶刃把薅草人的面手割得火辣辣的,一会儿的功夫,个个满脸刮痕,说是又痒又痛。
 
  到了黄昏,感到又累又饿又渴,收工时,母亲同样说,你们先去,我再薅两三行玉米才来。我们只好依她的。
 
  秋天是故乡人收割荞麦最忙碌的季节。收割荞麦的时间性极强,必须赶在阴雨连绵,荞粒不易脱落的那几天。
 
  于是,人们一大早就出工。在荞麦地里,也同样是躬身割荞。天上是绵绵细雨,荞麦下面是浓密的野草丛生,而且满是冰凉的露水,头与弯曲的脊梁一直撑起绵绵雨帘,满身汗水雨水混淌,手脚着了雨水露水,时间久了,变成通红,变成白色的皱皮。
 
  右手拿镰刀,左手握麦束。右手割了一整天的荞麦,左手握了一整天麦穗沉甸甸的荞麦束,不停地转动腕关节,到了午后,每个人都感到腕关节酸胀疼痛。
 
  结束了一整天的劳累,也是到了收工的时候,其他所有人都感到又累又冷又饿,当人们纷纷收工离去时,母亲还是说,你们先去,这是割荞麦的天赐良机,我再割几棵就回来。久而久之,家里的人,寨里的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也就不再与之执拗。
 
  我们的母亲不仅能吃苦,经得住劳累,还是个省吃省穿的典范
 
  时光倒流三十多年前,母亲五十出头。
 
  那时候,人们与天斗、与地斗,一年四季忙死忙活,倒头来,所收获的粮食填不饱肚,人们都在空着肚子闹革命。
 
  物质匮乏,缺吃缺穿是那个年代人们极度贫穷的直接表现。
 
  记得寨子里多数人的身上,春夏秋冬,风雨暑寒,一年四季,就这么一身衣,从不更换,因为没有更衣。
 
  就我们一家人来说,只有等到家里卖一只鸡,卖一条小猪,换回一点钱,扯回一两匹布,才有机会有人换上一件新衣或新裤,而且还得要么从年纪最小,要么从身衣烂得最凶的那个人身上换起,当轮到自己时,兴奋的程度至今也难以比喻,那叫什么?那叫“过年”。穿上一件自己期待已久而心仪的新衣,被兴奋催使,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总是跑去别个孩子面前,跑去聚众的地方炫示一番,巴不得世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向自己。
 
  而我们的母亲呢?按秩序,每次本该轮到她换了,可她总是推辞说:下一回。下一回,下一回,下一回……好几轮都这样被她推辞了,这让父亲和我们几兄妹的心头很不是一种滋味,难受,歉疚。
 
  有一次,父亲把家里的一只雄鸡抱去卖,换回一点钱,夜里坐在火塘边,我们几兄妹和父亲都异口同声说,这次母亲不换新衣,我们以后坚决不换新衣了。母亲第一次备受我的注目。她照常靠坐在火塘下侧被烟熏火燎成黝黑的木柱子根旁,不断往火塘里添着柴棒。头上的黑色圆盘帽戴久了,已变成灰白,一年四季还积上一层灰,衣服上爬满了补丁,两只袖口全部脱线后,已变短,够不着裸露的一节手臂。从裙角到裙腰口,本是白蓝黑三色布拼缝成的裙子穿久了,看不出本色,已变成单一的黑色,裙角上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块,成了许多缺口,再下来,露出的地方,还是一双没有鞋子的赤脚。我的心被打动了,差点流出泪来。但她依然十分固执地推辞了我们的一片怜心,不肯换掉身上的那身烂衣衫。
 
  那个年代,也让每一张本该是三天不离晕菜的嘴活得十分尴尬。要不是节日,家里不来客,平时连续好几月沾不上一口晕,一个个寨里,饥饿和营养不良导致黄皮寡瘦的面孔比比皆是。
 
  记得家里好不容易盼来一次客,宰一只鸡,抑或生产队里的什么猪呀,羊呀,牛呀死了,家家户户分回几斤肉,一家人在静静等待正煮涨的肉,准备美餐一顿。
 
  肉煮熟了,捞上来,撒上盐沫,分成两份,火塘对面的客人一桌,火塘内侧的父亲和我们几兄妹一桌。
 
  母亲生火做饭,忙碌了一阵,饭食熟了,吃饭时,她却坐在火塘下侧那个似乎固定了的木柱旁,不肯与父亲我们同时吃,她说,你们先吃,我待会儿吃。
 
  她是在担心饭食不够,特别是担心客人管不够,出门后,背后说人,她是在避免一家人出现尴尬。
 
  这时,她爱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敲击地上,嘴上吼着“西西西”地拦着火塘下侧的鸡狗。事实上,鸡狗们一直站在门外,压根没有进来,她是以这种方式作为这段时间的缓冲。
 
  而结果呢,有时,客人和我们都吃剩一些,就有母亲的份;更多的时侯都没有吃剩,母亲落得只有喝几口汤,润润嘴皮。还说是肉管一天,汤管七天,一根骨头管二十一天。她反倒宽慰我们。
 
  母亲并非是石头和草木,她也有饥饿,也有劳累,她也需要吃,需要穿,但这一切都被她收进了一个“忍”里,却变成了我们其他一家人的饱暖。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给我们儿女们留下了许许多多内疚、遗憾和思念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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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发布: 措扎慕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