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针那线
正当大部分植物纷纷枯萎、一些动物进入冬眠状态的那个季节,来自更为寒冷方向的候鸟,时不时飞过南方的天空,太阳温暖地,洒落大凉山北部方言区,我的故里大瑞,一个高原里什扎彝人的村落,空气里布满温馨的气氛,给人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
房屋的里面,圆根萝卜与洋芋土豆,逐层码放在一个大大的锅里,火塘方向发出咕嘟咕嘟声,响彻在,它的声音内径之中。满屋氤氲着,温吞吞、甜丝丝的圆根萝卜味儿,洋芋土豆的气味,被遮掩得,找寻不着气息。
家门敞亮着,那只似老非老、产过无数小仔的黑色母狗,眼睛似睁似闭,呼吸似有似无,静静地躺在家门口,那一堆堆,几乎与屋檐齐高的柴垛旁边。乌黑倦怠老母狗的身旁,一位母亲,席地坐在,铺着羊毛做的毡子上面。一个精致的针线盒子旁边,盖子随性地搁置在那里。那位半老徐娘,腿上脚边胸前,铺盖着一些碎布与大小不一、规整不规整块布结构成的,一件彝族人劳作时必穿的,没有完工细针活路的阿博坎肩。手里的大针小针、粗线细线,在那位母性手中,结合需要,时而换用。可速度一直处在较快之中,针舞线穿,飞来飞去,令人目不暇接,似一幅灵动画卷,舒展在你历历的目前。
针线活,是一个彝族妇女必备的手艺和技能,也是衡量一个女人心灵手巧与否、勤劳善良与否的标准。所以,过去的彝族乡村里,在教育与培养姑娘时,这个是放在首位的事情,一旦空闲,妈妈们就会手把手示范与指导。一个彝族姑娘婚配时,男方不仅详细追问,咨询血脉、传统家风,如果有机会,智慧之人,一定不会放过,观察姑娘做针线活路的。一个姑娘嫁到男方后,男方家人和邻里,特别是上了年岁的彝族妇女,会按照传统的习惯,通过针线活这个事情,仪式地考察考核新娘。而且还会形成一套,对这个新人的品评,这个就是,彝人对步入成年的女人,一个初始的评价制度。
不得不说,一个彝族姑娘的口碑,始于那一针一线。彝族育女,非常重视针线活计的培养培训,因为,它还会涉及另一个彝族妇女的名声名望,针线活路糟糕的姑娘,所有人不仅鄙视她,还会说,她的母亲太差劲了,连这一点不足挂齿的细小事情都没教导好,另外的就不必再细论了。污名化的舆论,有时候比刀剑还厉害,也可以杀死人,彝人谚语:日拉呢基布,沃措呢名郭,虎狼一皮张,彝人一名声。
在我还是小屁孩时,家乡田地宽广,土地肥沃,素有越西粮仓之称,这样一来,劳动强度就十分大。辛劳了一个上午的大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在水田或纵横交错于田地间的水渠里,洗净脏手脏脚,在田梗上吃完响午,为了节约时间,我们那里,那个时候,劳作,不回家吃中午饭的。男人们一般情况会拿出烟杆,互递烟草,用火柴点燃,吸上长长、深深一口,惬意地聊天与玩笑。而女人们,则会拿出针头线脑,一边家长里短,一边不停地针起线落,或许是绣一块花布,或许是缝一个领子。
也是在故乡的那个村落,我奶奶与我家的中间,有一棵那个时期,在我心目中参天的梨树。农事闲置时,奶奶与妈妈们,也许是炎炎夏日,也许是暖暖冬日,但一定是午后,我也曾见过,她们盘腿坐在梨树下,抛针引线,边忙手活边休憩。印象深刻的是,她们分散与结束时,不约而同拍拍屁股及身上,拍去灰尘的举动,在我心目中是多么地仪式,我也领悟到了,她们的成就感与获得感。
当我在慢城,一个叫宽窄巷子,附近的学校,入读的时候,父亲走完了其艰涩的一生。我的路一直是,四爸爸在铺就,也成长在他家。那一年,那一假期,我在今天这座,春天栖息的城市,度过了一季沉闷与灰色。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之中,四爸的强迫式要求,今天看来主要目的是,一再地分散与稀释我的情感。就在返校的前一夜,四妈妈把我的衣服及行李,洗净收拾归一,同样,也给我做了丰盛的晚餐,还有许许多多的唠叨与叮嘱。我今天都还在怀疑,我是我妈生出来的,还是我四妈妈生出来的,我的情感一直复杂与无名状着。
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美食与好心情后,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剧。突然,四爸爸惊蛰地站起来,一面对着四妈妈大声说:快把针线找给我,一面又转身对我说:你也拿条内裤出来。因为当着我的两个已经醒事的妹妹的面,我按照彝族人的理念,羞得不自觉埋下头,悄悄地溜去找给他。我的逻辑思维是,两个我那可亲可爱的妹妹一定没听见。他和四妈妈从客厅出来,一面还在说:今天工作太忙,忘记了这一茬。四妈妈就说: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你一介书生,懂啥针线事哦!可,他固执地说:这次,你不要争了。然后,他就拿上我的内裤与针线,进他们的房间去了。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出来了,只见他一边用嘴吮着手指,一边叫四妈妈帮他止血,四妈妈酒精擦拭,上了云南白药后给他包扎好。随后,他把那条缝进我一学期生活费的内裤,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没你婶婶缝得好,明天换好才走。
我没有看见,四爸爸那穿针引线的笨拙模样,他的手指被针扎伤出血,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我是见着了。他与四妈妈争执谁缝制,我没有听见看见,但他据理力争我是相信了的。他的所作所为,当时的确没有理解到,后来我是体悟到了的。他不过就是证明,虽然我的生父,他的一奶哥哥离世了,他不想让哥哥的孩子,也一直是他的孩子,有一丝丝的失落,他不过就是,给我这个孤依的孩子,一个宽阔、强大的肩膀,依偎而已。
就在今天午时,在静静的安宁河畔,一个临河的村庄,堂弟给我讲了一个秘密。他娶弟媳时,他人都没见上面,就按照他父亲,我三爸爸的安排,成了家。而且从那以来,他就近近陪护在老人、小孩身旁,努力过着自己平静的日子,是因为,那些年的有一天,他在一个清晨,突然回味到父母的艰辛后,他毅然放下了自己。堂弟青年时,海阔天空,首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城市,打拼多年,已经习惯那种生活方式。凭他的能力,混口吃喝不是个事,可突然回来沉寂,的确是一个秘密。我只能有一种解释,人心冷漠、自私、残忍,就不可能被人尊重,人心浮躁,人就没有根,民族就没有根。
彝人谚语:帕体呢帕谷,嫫体呢嫫谷,父龄爱父,母龄爱母。彝族人说,库体措玛拉,年龄教育人,岁月才是最深刻的教师。一位伟人曾经说过:谚语以惊人的准确性,道出事物十分复杂的本质。我,今天所言的不是,一时冲动与偶尔兴致起,更不是无病呻吟、附庸风雅、迎合风花雪月,或者是释放我自己的情怀,其实是,有一些道理我自己明白了,我也希望更多的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