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而歌
我常常为自己感到有福。生在大凉山是有福的,作一个彝人更是有福的.大凉山天然是个诗歌的国度.在这块母性的腹地上从天而降的灵感随处可见。
我写诗是出于一种神秘的不期而遇的感召.我所居住的凉山雷波属古夜郎地域,夜郎发祥于滇、蜀、楚之交界的黔地毕节。此系笃慕之“六祖”后裔居地。北通云南昭通,过金沙江可入凉山巴普及美姑、雷波一带。(《西南彝志》、《夜郎史传》汉文史籍和《六祖》等有载。)“夜郎”的实音“日诺”/被译为经典的“深黑之水”/“深黑之水”本身具有/不可言传的诗意/著名的金沙江水滚滚从/从这个小城旁/拍岩而过……”
我出生在一个边缘到极致的盛产草莽英雄和漂亮人种的地方――瓦岗,组成那片我所热爱的土地上所有美的元素早已在孩提时深深地烙入我传统而不安的血质里:春季里雄鹰在瓦蓝得没有一丝儿阴霾的村寨上空久久盘旋,阿妈坐在低低的木板房前纺披毡,近处的山路上清晰可见一队队迎亲的人马,忽然有人用母语歌唱到了爱情,满山的索玛花便在某一刹那从这一朵到那一朵如幽灵般盛开来;当蕨芨草疯长的夏季,节日里所有的盛装全都汇聚到了农历六月十四日这一天(火把节),赛马场、摔跤场、斗牛场、选美场上欢呼声和擂动声响彻云宵,浩浩荡荡火的长龙划破漫漫夜空直达黎明;秋季里当一万种果实成熟在即,月亮这把丰收的镰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大地上疯狂奔跑,九月温暖的南风中满腹经文的毕摩睡着了,大雁带来些往年的片断,大口大口喝酒的人躬身于荞麦地,一些饱满的熟了的消息径直传到女人的鼻孔里;在那满天飞雪的冬季,裹紧擦尔瓦的人们露出密密的卷发和黑葡萄似的眼,冒着热气的彝语被反复吐入,偶有孩子追逐着跑着雪地,女人从镶有花边宽大的黑色衣袖中伸出手来捻织羊毛线,或是衣着鲜艳的姑娘在眼前成群闪现……
然而不仅仅是这些如画卷的美,“我无意渲染什么/只是刻骨铭心的苦难比铅更沉重/如大山般压向了我/就在这条通向深山而又/出走雾一般迷惘的游走一代/的路上”我从小目睹刻骨铭心的苦难。我目睹辛酸的群体和永不泯灭的苦难。我目睹泪水和绝望。我目睹蜿蜒在上山下山路上千年依旧的小黑点。我目睹羊羔在清晨温柔地呢喃。我目睹口弦在夜晚忧伤地弹唱。我目睹火葬时悲恸的哀泣。我目睹古老祭祀的庄严。我目睹一千座山中坐着一千位同样楚楚动人的母亲。我无法不充满说的欲望。某些冥念怂恿着我。
然而又不仅仅是美和苦难,我常常会因为注视一只妙不可言的口弦而热泪盈眶,它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之一。在它悦耳的音质里隐藏着一万个含蓄、内敛、忠贞一生的女人。流金岁月的爱情落在这里。部落马帮的蹄声早已远去,洗衣石前女人搓衣声早已远逝,唯有小河边偶遇的怦然心跳还久久旋绕,唯有时时远眺的身影还久久伫立,唯有一咏三叹的歌谣还在山间久久徘徊。身处在她们之中,让我讨救到了爱情最后的贞洁和感受到了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论到的无法避免的疼痛。“在成为一个女人之前,首先是一个人。”我发出抗争的呐喊――“梳理你浓密乌亮的发际/披上你宽如云敞的披毡/挂上你美如弯月的大弓……骑上你快如闪电的骏马/携着你英雄先祖的勇猛/到林子第一个路口等待/等待迎亲人马的出现/抢走众人手中的我/掀开我红红的盖头/在落日之前/带我奔赴/幽会的远方”。
在这条背叛与回归的路上,我常常为自己不能用母语来表述而困惑。“彝”原本为“夷”,有一个人扛着大弓在大地上奔跑之形,而这样野性的血液在我脉管中奔腾,我为不能用汩汩而淌的母语来诉说而忧伤。当富有的阳光打在满是马铃薯滚动的土地上,打在如荞麦花般芬芳的裙摆上,打在一如千年前黑黝黝的皮肤上,当男人和女人在那样丰润的阳光下鸟地歌唱,我体会到了穷尽所有语言后的沉默。“我骨瘦如柴/精血耗尽/我坦荡无比/灵气当歌/母语的巢注视着我/不可背叛/“运用所掌握的单词写作”/“运用你所运用的方式”/以抵制书写抵制/直到羽翼衰退、老态龙钟。”
一座比一座更高的黑色大山滋润了我,甚至平衡着我剧烈的内心和调补我体内的阴、阳之气,绝非刻意要标榜什么,但必须承认这种厚重的背景带来的源头。它如一口巨大深不可测的井,在你疯狂汲取急剧成长的同时得承认它的灌溉。在跨进现代的门坎时,我更多的是带着审视、研究的目光来学习传统,这不仅仅只是一种写作流或是一种写作途径,重要的是你的确在它们交相辉映中感觉到了它的美。正如一位后现代的女人在一面古老的铜镜中真正照出她的美,这种美是深刻的、绝伦的。然而远不止这些,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中包容了太多,它浩如星河、漫无边际,却无时无刻不在抓住你,因为它是一切之根。
从一切之根开始而歌,这样的写作状态就像纯净的月光下高高的山岗上我的爱人牵着马匹赤裸地为我歌唱,原始未掺杂半点儿杂质,我承认我将一直不由自主、狂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