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凉山

作者王春友2006-05-13
原出处:平和文化网

  苍茫的大凉山深处,是我的家乡。在布托那海拔两千多米的褐色土地上,繁衍生息着有我血脉相传的彝族父老乡亲。走出大凉山,是我多年的梦想,可当我一步步终于告别了大凉山,我才猛然醒悟,那神秘的丛林深处,是我魂牵梦绕一辈子也不能走出的地方。

  人的一生有两件事自己不能选择,其中一件是你不能选择你自己的出生。

有个女孩对我招了招手

  我是彝族人,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凉山深处一个名叫“布托”的地方。我父母都在监狱工作,父亲是狱警。监狱类似封闭式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里长大,从我记事起,我就开始和各种各样的犯人打交道。上学前,因家中无人看管,父亲带队下果园做工,经常会把我带在身边。而父亲自己要管事,便会安排一个犯人照看我,以防我掉进水沟里或者被虫子咬。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很聪明,学习成绩非常好。从上幼儿园戴大红花开始,就奖状不断。而我恰恰相反,老是调皮捣蛋。从幼儿园到初中,姐姐和我都在一个学校上学。每次去开家长会,父亲都要串走两个班。去姐姐的班,他就开心的不得了,老师总在表扬姐姐;而去我的班,老师的批评总让他无地自容。回到家,姐姐少不了要奖励一番,而我多半会挨顿打。

  从小我就喜欢和姐姐争,希望什么都做的比她好。上学的时候,我俩一起出门,但通常都是互不理睬,她走公路这边,我走公路那边,装作不认识。学校的人知道我们是姐弟,都会大吃一惊。

  姐姐从小喜欢组织活动,知识竞赛、座谈会、郊游等等。有一阵子父母经常出差,让她当家,她就天天买白菜豆腐、炒土豆丝给我们吃,把剩下的伙食费用来做活动经费。我虽然不屑向父母告密,但是也不被收买。我不但拒绝参加她的活动,还老是搞破坏。

  姐姐的优秀,无形中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我想我自卑的心理,就是从小时候开始的。一直到长大,都还不能完全摆脱。

  我初一时,父母工作的监狱将搬到凉山州的州府西昌市,母亲因为工作需要,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城里。我们三个孩子便跟着父亲提前从布托县搬到西昌市。

  突然离开了从小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陌生的城市让我感觉惊慌和不安,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非常孤独。父亲托了很多关系将姐姐和我转学到当地的一个中学,那学校校风不好,持刀打架、流血事件时有发生。

  报到那天,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我拿着书本和父母一起站在教室的门口,紧张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看着我犹犹豫豫,觉得我很窝囊,于是说:“你干什么?进去啊! ”

  我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那天上课的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我是校长特批的插班生,他还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学生。他看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说:“你干什么?出去!” 在那么多学生面前,我万分尴尬,别无选择。我又走出了教室。父亲很气愤,我艰难地告诉他:“是老师叫我出来的。 ”

  “ 你不会告诉他,你是这个班的学生吗? ” 我愣了。后来老师出来问明了情况,说刚才我非常不礼貌,没喊报告。他让我从后门再进去。当我从后门进了教室。我瞄了一眼,整个教室坐满了人,后排没有座位,就这么傻站着,恨不得成为隐形人。

  就在这个时候,前排有个女孩子对我招了招手,叫我过去,她的旁边有一个空位。我无法形容我对她的感激,一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记得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善良热情的女孩子。可惜后来,这个善良的女同学也吸毒了,同我小时候所有的同伴一样,没能逃出毒品的魔掌。

关一晚上也没人救来我

  来到陌生环境,没有朋友,还有点孤僻,人缘也不好。父亲工作忙,一个月可能只回来一两次,家里全靠外婆照料,我觉得自己像孤儿一样。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去学校,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特别辛苦,每天上学我都很犹豫着不想去。

  有天早上,我把爸爸放在家里的一瓶白酒喝了一半,上学路上便觉得人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不愉快都忘了一样。到校后我特别兴奋,在课堂上唱歌、讲话,骂老师,被轰出了课堂,因为这件事,我被学校处分了,可是更糟的是,自此我学会了喝酒,经常借酒消愁。

  再后来,班上的小混混开始和我接近,新的朋友圈子形成了。我的朋友都是不爱学习的人,喜欢玩,喜欢出风头,经常在校内和社会上滋事。学港台的电影,收保护费。父亲每次开家长会,都会听到老师的投诉,要开除我,父亲少不了要低三下四的去求校长和班主任,让他们再给我一次机会。父亲回来以后便打我,拼命教训我。

  父母的打骂和教训的并没有让我改变多少,我成绩一直很差。那时,我们姐弟三人都在读书,家里经济负担非常重,父母打算让我去上中专,早点出来工作。姐姐成绩好,让她去读高中,上大学。后来姐姐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和一所中专,我却没有如父母所愿考上中专,去了一所校风很不好的高中。姐姐为了让我能继续上学,万分委屈地去上了中专,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对不起她。

  在高中,我几乎完全放弃了学习。地方上治安特别乱,我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不良青年、诈骗、偷窃、抢劫、坐台、吸毒贩毒的什么都有。我们经常在一起混,上饭馆,上舞厅,上 KTV , 哪里好玩就去哪里,没有钱就去收保护费。

  有一次因为有两个家族的弟弟过来玩。我想弄点钱招待他们,我叫上一帮朋友,又去收保护费了。从晚上六点到晚上九点,收了不少钱,完了一起去给他们接风。大家玩的正高兴的时候,警察出现了。原来那晚有个被我收过保护费的人是便衣警察。我在派出所呆了一晚上,被放的孩子去通知家长来交罚款领人,可是他们哪里敢通知家里人,等了一晚上也没人来领我。第二天中午,我被放了,因为要腾出地方让给新犯人。

  从我记事起,家里永远都被各种各样的客人弄得乌烟瘴气。父亲好客,他的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农村里来的彝族人,只要慕名到我们家来,父亲都一律接待,管吃管住,帮着办事。时不时还要做一场“毕摩 ” , “ 毕摩 ” 是彝族文化活动的一种, 杀鸡杀猪,赶鬼送神。有时晚上回到家,地上都睡满了人,一屋子的狼籍。母亲经常为此跟父亲吵架,闹离婚。

  有一次父母问我们三姐弟想跟谁,姐姐和弟弟在一边哭,不敢说话。我说,我谁都不要跟,我不要这个家,然后扭头就走了,好几天才回去。我觉得这个家太乱了,乱得让人受不了。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离得越远越好,去闯社会。

我跪倒在哭泣的母亲前

  我经常喝酒,醉了就被母亲打,她是恨铁不成钢。我既不躲也不哭,随便她打。直到她打得没有力气。母亲拿我没办法。有一天母亲伤心之下喝了很多酒,两天后才醒过来,差点死去,把我们都吓坏了。

  母亲是汉族人,老家在重庆,远离家乡和亲人,跟了我父亲。自从家搬到西昌市以后,母亲在县里省吃俭用把钱留给父亲和我们。结果父亲把这些钱胡乱挥霍,不仅不顾孩子,而且还和别的女人鬼混。母亲来到西昌之后才知道她辛辛苦苦的付出都是怎样被践踏了。有个女人还跑到家里来和母亲闹,令她痛不欲生。她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偏偏我又不肯学习,整天醉生梦死。母亲绝望了,这样的人生,她不堪承受。

  母亲酒醉后醒来,号啕大哭。她说,你爸爸对我这样子,我都忍了。要不是为了你们几个孩子,我早就去死了,我是怕我死后,没人照料你们,让你们受苦,我受尽委屈,都是为了你,你是还是人吗?……

  看着憔悴不堪的母亲,我心中充满了悔恨,我不知道她心中郁结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若不是痛苦到了极点,她怎么会崩溃到想要自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在河里捡泥炭,想起我在玩水时母亲的担心,甚至想象到当年她是如何因为感激父亲而嫁到凉山,又是如何在被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这个家而放弃机会。她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我怎么可以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来伤害我的母亲呢?

  我跪在母亲面说,“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玩了,我保证以后会好好学习。”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在高三上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丢掉的功课必须捡起来,我开始认真学习。高考前的两个月我只出过一次校门,母亲来看我,我也只送到校门口,然后对她说,“妈妈,你回去吧,我要去学习了。”就这样往返在每天往返于食堂,宿舍和教室之间,拼命地学习。老师告诉我,如果高考分数达到 420 ,就可以上清华预科,那样就有可能上高等学府。于是 420 分成为我的目标。

  高三下学期都要进行三次诊断考试,基本上第二次诊断考试的成绩和高考没有多大变化了。我在那次考试中考了 270 分,总分 750 。拿到成绩单时我欲哭无泪,母亲若是知道必然会很绝望。万般无奈,我拿着成绩单到一个电脑打印店里,让人帮我把每门课加上 20 分,然后再打印出一张成绩单来。

  母亲看着我 370 总分的假成绩单,虽然担心我上不了大学,还是挺欣慰地笑了。母亲的笑让我羞愧和辛酸,不知道一个月后高考成绩依然是 270 的时候母亲会如何失望。我只能继续拼命学习。结果,我高考分数是 375 ,在全校算是创下了一个记录,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分数提高一百多分,整个学校从来都没有过。

  尽管如此,我还是未能走出大凉山,上了当地大学的民族预科班。

她抬起头来夸我很诚实

  父亲原本想让我去读凉山警校,替我打点这事。可我的档案已经去了大学。那学校前几届毕业生很多都找不到工作,父亲想让我终止学业,可母亲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我去上学,说她愿意一个人承担我的学费。报到那天,下着小雨,父亲骑着摩托车带我去学校,我坐在后座,一手抱被子,一手抱行李,心中无限失望和凄凉。

  民族预科班都是少数民族学生,我进校的成绩在他们中间是比较高的。不久后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国家对少数民族有特别的照顾,我们班前十名学生可以进重庆、成都地区的几所高校。

  这意味着我的人生仍有转机。

  在预科班,我不用费什么劲就拿到了好成绩,上半年考试下来,我是全班第一名。班主任非常喜欢我,经常表扬我,让同学们向我看齐。我也很开心,知道迟早有一天我能够走出凉山去省城上大学,这对一个少数民族学生来说,是莫大的光荣。开家族会议时,一提到在成都或重庆上大学,人人都会肃然起敬。

  那一年对我人生意义非凡,开始学习很多人生的道理。我感触最深的是,我明白了做人诚实的道理。一个人不会不做错事,一旦做错了事,能不能承担是另外一回事,但一定要勇于承认。

  我很喜欢读书,在图书馆借了很多的书,有一次就忘记了归还时间,还书的时候,老师说,你的书超期了。我一看,果然是,就说,对,超了。老师说,按规定,超期是要罚款的。我没有多想,就说:好吧,罚多少钱?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这孩子很诚实。好多学生超期了,都要找各种借口来辩解,你敢于承认错误,很难得。这次,就算了吧。

  这件事情让我非常感动,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起那个老师的样子,但那句话我一直都记得。我因为承认错误受到了她的褒扬,让我对做人有了信心。从那以后,不管我做错什么,只要是我觉得错了,我都敢勇于承认。到现在我都认为,人就是应该这样,做错了事就要勇于承认,不管结果有多糟。

我走出了苍茫的大凉山

  那时凉山地区的毒品开始泛滥,我特别郁闷,找不到一个有上进心、志同道和的人。很多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渐渐染上毒瘾。我放假回来,免不了要跟他们在一起玩,经常是大家在同一间屋子里,各玩各的,他们吸他们的毒,我喝我的酒。

  他们都是非常有才华的人,都是我感情很深的朋友。有个朋友粘上了毒瘾,居然还吸死在他的值班室里。其中有一个人,爸爸是司机, 11 岁时就会开车。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这样堕落下去,心里非常难过。偶尔他们也会问我要不要试一试,我告诉他们,我有喝酒一样爱好就足够了,不想试别的。喝酒是彝族传统,你是个酒鬼,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吸毒,除了把人推向地狱,什么都不是。因为爱酒,我自始至终都不肯沾染毒品,所以我对酒的感情特别深。

  我们班的学生都是各地来的少数民族,都崇尚酒文化。大家经常在一起喝酒。渐渐我控制不住,开始酗酒。几乎每星期要大醉两次。学校的校规很严厉,当时被戏称为 “ 坟场 ” ,严禁学生抽烟喝酒,我被班主任逮过好几次,保证也写了好多次。班主任对我很好,他不忍心上报学校,只能一次一次地教导我,然后在我的屡次再犯中耐心地等我转变。

  有一次我在宿舍外抽烟,被校长看见了,他教训我, 我跟他顶嘴。于是他大怒, 坚决要开除我。班主任找到校长替我求情 . 说我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他带了我一个学期,非常了解我,说我将来一定能成器。在班主任的苦谏下,我没有被开除,但是被记了一次大过,我也失去了上省城读书的机会。班主任事后对我说,你不要再违反校规了,好好学习,我保证毕业前把你的处分取消,让你去外面上大学。

  我要永远感谢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他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仍然不停地帮助我,鼓励我,使我没有继续堕落下去。如果没有他,我可能继续酗酒,或者向我的朋友一样,走上吸毒的路,最后不知道死在那里。

  下半期我考了全班第三,升入成都电子机械高等专科学校,专业机械设计。弟弟那年也上了德阳警校。两个孩子都去了外面上学,父母亲高兴的不得了,按照彝家的方式,杀猪宰羊,大大庆贺了一番。

  那年是 1999 年,我终于走出了大凉山,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是婷婷陪伴了我的母亲

  大一下半期,父亲因为饮酒过量,在我一个好朋友的喜宴上去世。那时我还在学校,父亲的去世对我们家的冲击非常大,单位上给我和弟弟每人每月 120 员钱的生活费,经济日渐窘迫。

  母亲的再嫁来得很突然,让我们都没有一点准备。那天母亲来看我,我一走出宿舍楼就看见母亲、弟弟和一个陌生人站在一起。母亲给我介绍说,“友友,这是你爸爸。”

  我脑子轰的一声,当下就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心里万分难过,但怕母亲伤心,没有表露出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接受这一事实。

  对于母亲的再嫁,家族的长辈们大为不满,说我母亲不守妇道,未经家族同意,擅自改嫁给汉族人。从此,我们家在家族的地位不复存在。彝族是非常重视家族观念的,每年都要开好几次家族大会,我们家再也不被邀请去参加这样的会议。表面上家族跟我们家还有往来,但实际我们已被除名。对一个彝族人来说,被家族除名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处罚,像一株植物,被我们所扎根的土壤遗弃,被硬生生连根拔起了。于是,我感觉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万事皆空,我也遗弃了自己。

  我甚至想过要出家做和尚。我更加依赖酒,我只知道找饭馆,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晚我喝醉酒后走在校园门口撞到了电话亭,我心中的苦闷无人可诉,于是对电话亭发泄,把它给拆了。因为这件事我再次进了班房,被警察拿凉水浇醒的感觉苦不堪言,第二天才被老师保回去。

  我不是个很封建的人,我其实不反对母亲再嫁,但她至少应该让我们有点心理准备,也不应该让我叫一个陌生人“爸爸”,因为父亲在子女心中的地位,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取代的。继父其实人不错,待我也很客气,每次我回家,都感觉在做客,非常不自在,不象在自己家里。我放假回家,通常会去别的亲戚家住,对家的感觉愈来愈淡。

  开始,家族长辈想让我跟母亲分开,去跟他们过,我不肯。于是就有人经常在我面前说母亲的不是,开始我还能忍受,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了。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一个人追求幸福有什么错,于是就不大爱去亲戚家了。一放假,要么就留校,要么就去我姑姑家。其实,我也是感激我的继父的,让我母亲的生活有了支撑和陪伴。

  继父有一个女儿,叫婷婷,当时才十来岁。在家里时,因为我很少有笑容,她很怕我。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不过已成习惯,改不过来了。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感觉上还是比较亲。也许是因为婷婷母亲早逝的缘故,她非常懂事,很会哄我母亲开心。我真得从心里感谢她,是她在我们不能陪伴母亲身边的时候,代我们尽了子女的责任。

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天使

  三年后,我毕业了。父亲原单位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让我回去做狱警。但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一心想出去看看。当时姐姐在东莞一家美资手袋厂已做到总管,我想去她那里找份工作。于是就跟一帮去深圳的同学一起踏上了南下广东的火车。

  姐姐并没有利用职权帮我安排一份工作,而是希望我能够独立,不要靠着谁。她每天给我 50 元钱,让我自己去找工作。然后我就开始挤人才市场,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打信息台电话,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面试、复试。夏天的东莞炎热异常,人才市场的拥挤不堪,用“恐怖 ” 两个字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每次去都浑身湿透,递份简历不光要拼命的挤,还要等半天。

  在机械这个行业,工厂都招有工作经验的人,不用培训就能干活。我的那点校办工厂的实习经验,简直不值一提。一个月内,我把东莞所有的镇都跑了个遍,但都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一次次被拒绝,让我自信心大受打击,身体的劳累尚能忍受,可是心里的累足以把人摧毁。说实话,我在大学里没有真正学到什么,这一点直到我来到东莞之后才明白。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废物,一无是处,读了大学又能如何,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还给姐姐和她的朋友们添麻烦。

  有一个中午我觉得自己就要累倒了,于是进公园休息一下。有两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过来跟我借报纸,然后和我聊起来。我得知他们三个人一起租了一套房子,每天都出来找工作。那个男孩子非常瘦小,只有 17 岁,可是他说他想当保安。我问他说,“你又瘦又小,当得了保安吗。”他开玩笑说,“没关系的,我还在长个子,我还会锻炼身体,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当保安了。”

  他们是那样乐观,即使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即使自己只是初中毕业,还相信自己马上就能找到工作。和他们一比,我觉得自己的悲观毫无理由。毕竟我是大学毕业生,并且至少还有一个姐姐在支持我,我又开始有了信心。我觉得他们简直就像是天使,上帝特意安排他们来帮我渡过难关。

你要想尽办法留下来才是

  经历了近一个月的煎熬之后,凉山那边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在期限之内赶去,我会连那份狱警的工作也会丢掉。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留下来。姐姐让我住到她的一个美国的朋友 Susan 家里去, Susan 刚好那段时间回家了。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找到工作。于是想离开东莞去深圳,姐姐对我说,你才找了一个月而已,好多人找两三个月才找到工作呢。再等等,会有转机的。

  正在这个时候,我曾经面试过的一家公司通知我过去工作,是做 IE 技术员。他们急着用人,就想到了我。这是这么多天的努力后唯一的结果,我欣喜万分,终于有地方落脚了。

  两星期后, Susan 从美国回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就说,“如果你想真正有好的前途,就得把英语练好。”她送了我一套新概念英语。我买了磁带,开始学英语。宿舍里不准插电,那时我最大的开销就是电池,每天晚上我都开着随身听,一直听到深夜。我怕吵着别人休息,早上六点就起床,冷得瑟瑟发抖,带着随身听,在花园里面走来走去地背书,一直到 8 点钟上班,非常辛苦。可我劲头十足,一心想把英语学好,虽然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用上。 4 个月下来,我把新概念英语背得烂熟,如果有人从书里摘一句话,我就可以说出该句话出自哪一册的哪一篇文章。

  两个月之后,朋友介绍我去了东莞最大的一家电子厂。报到的那天,因为我身份证寄回家换证了,不能出示身份证,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不肯收我。我不知该怎么办,就去找主管,他问我,“我去帮你求下情,但如果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不让你进厂,你怎么办?”我说,“那还能怎么办,只好走人了!”他就教训我,“怎么还没有进厂,就要想到走了?你想在要考虑的问题不是走,而是要想尽办法留下来。”有道理!就又去找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软磨硬泡,终于进了厂。

  我填不全一张英语简历

  这是一家很不错的公司。我虽然呆的时间不长,但却学到不少东西。不幸的是公司当年生意不景气,订单减少了近一半,不得不进行裁员,我被裁掉了。之后我又去了虎门的一家灯具厂,还是做技术员。

  这时候姐姐所在巴西公司要招人,叫我去试试。她通知了我时间,并告诉我,“面试用英语。”

  我紧张得要命,以前跟老外聊天,都是非常随意的,说错了也没人在意,从来没有碰到过真刀真枪的英语面试。在去东莞的车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背个人简介,然后又搜肠刮肚地想了些有关贸易的词和句子,艰难地凑在一起。假设了对方会问到的问题,设计自己要怎么回答……,最后还怕自己到时候英文说不溜,把文曲星拿出来读日常用语九百句,因为紧张,读的时候差点舌头打结。

  面试前要填一张英文简历,别的都还好,但其中有一个栏“ Gender ”,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我一想这也太丢人了,连张表都填不完,怎么做工作,一看四下无人,马上拿出文曲星来查,查完后哭笑不得,原来是“性别”。

  后来我就在这家公司上班了,主要任务就是给巴西经理准备资料,往数据库里输入各种信息,每天就像机器人一样,对着电脑敲键盘。我有一间很大的独立的办公室,相对比较自由,每天工作之余,我就关上门在里面学电脑。大学的时候没怎么摸过电脑,知道自己底子差,学东西特别拼命。

  我买了很多书,每天都学到公司关门。然后在电脑上摸索,经常把电脑弄出毛病来,那时电脑部的几位同事对我意见最大,每天都要下二楼给我修电脑,平均一个月要重装一次系统。但后来他们都成了我的好朋友,因为哪里的电脑坏了,我都抢着去帮他们修,实在搞不定,再去找他们。我的电脑知识几乎全是在那里学的。我刚进去的时候,连 Windows 墙纸都不会换,到离开时,已经能够独立进行平面设计了。

自己都不知在寻找什么

  我在这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忙的时候,经常昏天黑地加班到深夜,闲的时候,一两个星期都无事可做。有一次,那个巴西经理把自己的过失推在一个助理身上,并将其解雇。那个助理是我的好朋友,一个蒙古来的女孩,工作特别优秀,居然遭遇这样的下场,令我心寒。另外有一次,我和其他两个助理通宵加班,给经理赶一个报告,早上他来的时候居然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这么点事情,三个人还做一晚上。”

  有大把空闲时间的时候,我经常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睡到流口水。经常醒来就是下午两三点了。有一天午后,我醒过来,突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我到底要在这里干什么?每天睡觉浪费光阴吗?我才 24 岁啊。”

  也就是那个瞬间,我决定要离开。我给姐姐写了封邮件,她回信很简单: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走吧。我于是给经理写了辞职报告,他什么也没说便同意了。我怕新来的人做不好,想留几天,把工作交接一下。结果经理说不需要,在一起呆了一年多,自以为有多么重要,结果无非是自作多情,真让人伤心。

  之后我换了四五份工作,做助理,做设计,做外销员,最短的只呆了两个星期。无论怎么努力,总是摆不了机器人的命运,再劳累不堪对方也不看你一眼,我意识到,再努力寻找,再频繁跳槽,也没有多大变化,我仍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可我还是很固执地漂泊并寻找着,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惊奇

  2002 年 2 月,我在网上投了一份简历,然后来到了珠海一家贸易公司工作。走的时候姐姐跟我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平和英语的校长平。平是 Susan 的朋友,在东莞通过她的介绍,我认识了平,仅一面之缘而已。当时我在珠海只认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平。

  刚来珠海的时候我怕自己的钱不够,于是想到了平。我来到平和英语,找到平,他似乎已经不怎么记得我了,我对他说了姐姐的名字。他想起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平,我刚来珠海,怕钱不够,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可以啊,你要多少?

  那一刻我除了感激之外,更多的是惊奇。我们仅有一面之缘,他能这么爽快地什么都不问就借钱给我,顺利得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以前就很想到平和来学习,那天突然想,如果能在这里工作多好。拿到钱之后怎么都舍不得走,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碰到这么仗义的朋友了。于是我对平说, “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做的,我想到平和工作,我会很多东西,说不定能帮上忙。”

  平说,“可以啊,你跟管人事的 Gina 说吧。”,然后 Gina 就跑过来找我了,我们约了个时间面试。到了面试那一天,我来到了平和。 Gina 不知从那里找了一首中文流行的歌词,要我翻译成英文,我连意思都没完全弄明白,就翻译了,然后她又让我翻译成中文,最后把二者拿在一起比较了一番,觉得还行。

  我开始在平和的市场部工作了,负责杂志和报纸广告的设计和投放。那时候平和规模还不大,市场部经理是一个中年妇女,叫 Magen , 做事雷厉风行,人也非常开朗幽默,和她在一起工作特别开心。市场部的只有五个工作人员,好得像一家人,每天办公室都充满了笑声,我们还经常出去聚餐,每周一小聚,每月一大聚,发誓要把珠海所有的餐馆都吃遍。可惜还没实现这个目标, Magen 就离开平和了。

这道门为你永远打开着

  我在平和特别有安全感,在一次开员工大会 ,平说,以后学校发展好了,先考虑员工的福利。”这句话令我唏嘘不已,我换过那么多的公司,见过各种各样的老板,从来没有听过谁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我开始接替做网页设计。整日坐在电脑前做那些琐碎枯燥的工作,我感觉太闷了。总觉得和人打交道才有意义, 2004 年的 4 月,姐姐打电话要我过去帮她打理生意,我决定去东莞。

  离开平和之前,我去和外教 Alan 辞行,他送给我一个指南针,对我说,“ Daniel , I hope wherever you go , you can always find your way back 。 ” (丹尼尔,我希望,无论你走到哪里,到能找到回家的路)那句话让我有瞬间的动摇,可是最后我还是说了再见。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然后习惯性地把门关上。我听到他在里面说,“ Daniel , please keep the door open” (丹尼尔,请让这门打开着!)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照他的话把门打开。我已经走了很远, Alan 从门里探出头,对我大声说,“ Daniel , remember , the door is always open for you!” (丹尼尔,请记住,这扇门为你永远打开着!)

  那一刻,我站在走廊上,泪水差点就流了出来。

离开后才知道你有多重要

  我们的生意很好,随时有订单随时有钱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东莞我很失落,经常一个人在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朋友们都忙着上班,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于是开始怀念平和的大家庭,怀念珠海的家。最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平,平,我想回来。平只说了一句话,“好啊,你回来吧!”

  2004 年 5 月,我再次回到平和,这一次我被安排在学生中心工作,负责学生工作。很多学生有问题都会去找我,我很高兴我能帮他们解决问题。虽然有时候会遇到麻烦,可是我很快乐,因为我的工作让我觉的有价值。

  平和有很多 tutor , tutor 的工作就是在主课之外辅导学生。我自愿加入了 tutor 的行列,开始尝试教师的工作,做了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喜欢教师这份工作。我不仅想教中国人英文,更希望能教外国人中文,将中国的彝族文化传播给西方。能够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跟分享别人并得到认同,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每次当学生觉得从我身上学到东西说感谢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2005 年春节,我把父母接到珠海来过节,校长请了很多外教也请了我父母到他家包饺子。 5 月我将参加 TEFL 课程,拿到对外英语教师资格证。我不知道别人对成功是怎样定义的,但我决得这是我个人经历中的一次巨大成功。我设定了一个目标,努力地去追求,并且最终达到。这难道不算成功吗?

  是的,人不能选择出生,也不能选择父母,但人可以走出自己的一片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彝族的后代,彝族 独特的民族文化和精神已经在我心灵里打上了烙印。 一个来自 天津名 叫张俊兰 的汉族记者走进了我的家乡,奔走呼号办 起了布托县第一所希望小学,使失学的彝族穷孩子重新走进了课堂。 我相信, 总有一天,来自大凉山的我,也会回到家,回到我生我养我美丽的大凉山。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离开后,才知道你在我生命里有多重要。正如校长平留学美国后,才发现他的根在中国。我走出凉山后,终于明白了我的根在凉山。在我走出大凉山的时候,还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现在我终于认识自己,或者说开始认识自己。不管我将来会怎样改变,但是有一点我相信不会变,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走不出我的故乡,我梦回的地方。

发布: beley工作室 编辑: 尼扎尼薇 收藏(0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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