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速写
四川有一批画家专门画凉山风情。因为得天独厚的便利,他们一年可以很多次到凉山去,甚至长期在那里的村寨里驻扎,跟彝民们住在一起。几个月后回来,胶卷在挎包里堆积如山,速写满满地画了几个本子,在画室里组合调抹之后就有很光鲜的作品出来。我在杂志和画展上看到的凉山大抵就是这样的加工品,浓郁深沉的色调中,天并不非常高远,往往被几枝树木挡住视线;略嫌逼仄的空间内经常出现的道具是矮的黄土墙,有柴门的院落,谷仓,汲水的轱辘,以及反刍着的牛,如不是那单薄而又带着些忧郁地立着的女子,身下拖着有万千细碎褶子的羊毛花裙,你几乎可以把它看作一幅北方平原的风情画,从稀疏秀丽的白杨树林里望过去,弯曲的山径和笼罩着山岚雾气的原野隐约可见,似乎一阵寒气静静地从某个地方升起,告诉你,凉山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真实的凉山似乎不是这样,我很难想象一个有锅庄舞、火把节的地方会有这样安静的民族,这个有传说的地方生活着中国30%的彝族,流传着悍勇善战的彝族人民与刘伯承歃血为盟的故事,也是年仅19岁的女英雄丁佑君,在匪徒面前英勇不屈,最终牺牲的地方。凡是有这样传说的地界,大多贫穷而荒凉,人民也多憨厚朴实,这仿佛已经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在八十年代,远未脱离贫困的凉山地区,也成了官场争权夺利的斗争旋涡,臭名昭著的凉山官场走私小轿车事件在权柄魔术师的操纵下,以瞒天过海之术不了了之。没有良心的权力是无耻的,没有权力的良心是软弱无力的。地理环境的恶劣似乎不仅仅是凉山贫穷的唯一原因。
火车出渝,在攀西境内的崇山峻岭间盘旋,每每有火车头尾相接的危险,几乎是象蜗牛一样地移动,满目望去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岭,让人有举步无奈的废然长叹。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西昌会是卫星发射基地,这里和甘肃的酒泉实际上属于同一个层面,地旷人稀的恶劣自然条件已经将人文的虚饰渐渐吞噬,只留下另外一些更加直接的东西,荒凉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绝好的沉淀剂。
我到布拖的原因是因为火把节,彝族与傣族相隔很近,他们对于水火这些天然物质的崇拜似乎更直接地赤裸出对原始神秘的天赐力量的依赖,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围着锅庄狂欢的西昌,彻夜的笙歌、热烈的舞蹈以及飞旋的彩裙和静寂中的卫星基地,构成了凉山独具特色的风景,他们看似和谐共处,却在互不关心的漠然中埋下了有毒的种子。
倘若贫穷的气息可以是恬静的,在布拖的村寨里我嗅到了这种安然的腐味。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是一句浅显的真理,它简单明了地说明了流动和发展之间的关系,就我所见,彝族人不太理会这句话。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相比有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呢?是的,结构的房子是大了,新了,村里的干部家庭还买了电视机、摩托车,而大部分的彝民还是安静而缓慢生活在深而且黑屋子里,很大的锅庄占据显著的位置,我在好客的主人陪同下坐在火边等着烧土豆和荞麦糊糊熟的时候,阁楼下传来猪子的哼哼声。他们的猪圈是院子和屋子里都有的,我去的那天刚下雨不久,院子里是一个大泥塘,各种颜色的猪子们在里面打滚,羊两腿肮脏地站在泥浆里,鹅嘎嘎地扑扇着翅膀,溅得泥点四下飞散,一群大苍蝇嗡嗡嘤嘤地盘旋在泥塘上空,太阳毒辣辣地,把这一切晒出阵阵白气来。屋子里看不见的角落炉火放出微光,围坐着的人们脸上沟壑纵横,我有些在史前岩穴里度日的幻觉。
那两天我在刚收割完土豆的田里远远地看着凉山人的劳作,惊讶地发现来回背着装满收获物大背篓的人几乎都是女子,她们的头上很奇怪地带着没有徽章的绿军帽,这大概是对当年解放军让他们从土司手里获得自由的一种纪念。她们的黑裙子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拂起尘土,时隐时现的斑斓彩色和头顶的军帽看久了是一种有象征意味的组合。村寨中很少看到男人,在集市上倒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缠着黑色青色的包头,卖一些土产,腰里挂着酒壶,烈性的酒很多人喝上几斤也不会醉。这里显见得是有些女耕男织"母系氏族"遗风,我之所以将这个词加上引号,是因为凉山女人在艺术采风者和一般外来人眼中的突出地位。一个地方,若是阴盛阳衰,在社会学家的眼里,就有些倒退的意思,对男人的指责往往是无能和懦弱。然而凉山却不是这样,男人的专霸和懒惰是可以将对女性的役使固定为传统的,到了道德家的笔下,就成了美德;在画家的笔下,凉山则只有女人了。
我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那些有关凉山的画中女人都是一些忧郁沉静的面孔,足不出户的男人在凉山的描述中似乎只是一个若有若无道具,不免让走马观花的旅游者肤浅地眩晕在彝女独特服饰和高原的风情中,也许现在凉山给人的也就是这样一种印象。现代文化对社会的冲击是让越来越多的农业人口脱离土地,凉山也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现在大多数的凉山男人都外出打工,留守在山寨里的女性就承负起农业文化延续的责任,我怀疑的是走出村寨的凉山人是否能在陌生的城市找到出路,而留在村寨中的女人们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担当的角色。这问题在我看到大冬天乘警粗暴地命令一个他认为是贼的彝民小伙脱光了上衣并将它们从行驶的车上扔下,然后不顾旁边彝族姑娘的苦苦哀求,将小伙子赶下火车后常常出现,那列火车是开往重庆的慢车,专门载货和拉乘山区旅客,闷热的车厢里坐着许多面孔黧黑衣衫褴褛的彝人,他们剽悍的身躯和谦卑的眼睛会让人有辛酸的感觉,仿佛希望一开始就到了绝望。城市会把这些人踏在脚下,慢慢磨成尘埃,而他们留守地的女人们依旧在极冷极高的蓝天下捻着羊毛,呼唤猪子,漫山遍野地撒开羊群,背着沉重的土豆玉米,缓慢而又艰难的生活着。这种生活对她们的意味我们不可得知,匆匆的画者将某个瞬间展现在我们面前,在有意无意中道出了这个地方的本质,那荒凉静寂后面隐藏着的东西是我们现在想要回避、却终于要横亘在面前的现实,而且环顾四周,并不仅仅只有凉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