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

作者诗普拉龙2006-06-29
原出处:彝族人网

  我曾经在一组诗的后记里,这样写下我的一种难抑的心情:“或许我是诞生来承受大凉山上那一片片苦荞地相同的命运和一样的痛伤。”

  说句心里话,人类孜孜以求的文明在不断发展的今天,然而,却也让人感受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一点点伤或有一点点道不明的疼痛滋味。毋庸置疑,文明给人们所带来物质方面的满足的同时,也给我们大山里的族人们带来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孤独,或者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与伤怀。

  就像山里的牧人不能拒绝牛羊、牧场和火塘与烈酒一样,山外的文明正当风起云涌一步一步地逼近大山里来的时候,大山里随着自己创造的固有“文明”或说一种“原生态文明”,在一天天被削弱或黯淡乃至衰落下去的晨昏,我内心的痛苦与悲壮便更加显露了出来。

  当我们重新或者说认真审视起山里的那些所谓的“文明”的时候,同时,也面对着外来文明所带来的越来越小的空间、越来越多的精彩世界与扑朔迷离,以及越来越难以辨认的自己时,慢慢地感知远山不再吭声了,虽然村庄或寨落时而静默,时而也有躁动;但是,都市与乡村之间似乎不难发现已经在渐渐地互为陌生或开始淡漠了起来。

  这是山里一种未落的文明,或说一种失落的文明与另一种强势的外来文明正在深山远村的家园里同时登录着同一个网站么?在远村,祖与孙、父与子或说母女之间已经不可逆转而渐渐地冷漠、疏远,或因沟通和理解上的偏差和隔阻,使上下辈人淡然远离了曾经共同拥有过的一种一统的思想和一种亘古的曾难以被入侵的精神领地。如今,不同的思想给了不同代的人不同的理念与不同的价值取向。

  当一方地域上的一种弱势文明,被另一种外来的强势文明所侵入、或所削弱或所替代的时候,抑或正处在被渐渐所覆盖、所淹没的岁月,我似乎也正行走在远山远村里的每一个鲜红的伤口处上不停喘息着。这当儿,还不时地希望在脚下这片地域上能有一阵新新鲜鲜的空气拂面而来,好让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在深山,我的一种伤痛便来自于当地族民最初始的对一种文明的对垒,而山里人这种最初的对文明的冷淡与对垒也必然会带来一种看不见的无声痛伤。今天,祖父祖母们一直固守着的地域文明与其精神世界在悄然失衡和默然失落中,他们开始慢慢地远离时代、脱离喧嚣,且故意冷淡、特别忧虑着子孙后辈们,他们却自个固守着一统的血缘,一统的思想,并死心踏地或不堪回首地放牧着似乎永不肯放弃的古传统、古习俗以及保守着无法更改的一种思想观念。他们始终沉浸在他们眼中的那种自认为的、或者是说 “至高无上” 的“文明”环境里,更加担心、忧患起我们这代人的身心正被外来的“种种文明”所弱化或所吞噬,并且,似乎特别异常地默默不乐了起来或更加默默不安着夜与昼、晨与昏。

  记得祖父和祖母在世时,我把他们从贫瘠的远山远村中接了出来,与我同住在都市里好安度他们的晚年,以慰藉、弥补他们贫寒一生所带给他们的一生艰辛。最后,祖父祖母在城市里仅生活了个把月,就闹着要走,并执意要回远山老家。他们说,在城市里住久了闷得慌,老是找不着乡村家园的那份真情实感,也找不到一个地方说说内心话。他们说,呆在城里仿佛就像田间里的秧苗被移栽到了院坝内,活不成,枯不了;还说在城市里过上一天日子,好比在村寨里过上十多二十载一样,无聊极了;说他们最终还是适合在远山、远村里生活。在幽幽的山谷,在贫瘠的小山村,因之风里雨里雪里,父辈们宁可如一头老黄牛老死于乡村、乡寨、乡山或乡途之上。

  一代人就这样依旧在心底中苦思苦恋着古远的山村。时下,又有一代年轻人却在拼命地朝向都城里狂奔乱跳,而我这代人就不停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在那一半是泥路一半是公路的径道上,静静一人黯然凝望着本土文明与外来文明的对接口处或对垒处,常常一边独自黯然神伤,自然一边也在思索着什么而不愿怠慢自己心中一种神圣的定义。

  走进养育过我们的这一片片贫瘠的山地,眼下,古老的远村默默地坐立着;日夜喧嚣的都市却时时刻刻、年年月月熙攘着晨与昏的脚步,仿佛像今天的乡村中祖与孙想不到一块,像父与子说不到一处,如母女俩谁也猜不透谁的心一样而各自默然着思与想或各自冷凝着对方的动与静,并各自开始严正审视着对方所崇尚、所追求或所千年固守着的“文明”,但感到最为悲凉的是,我们的上下辈人最终谁也说不服谁,谁也听不进谁的种种大道理。我的一种伤便来自于这种始终看不见滴血也看不见伤口所带给我心灵最深处的难抑的心痛。

  在传统文化、地域文化与外来强势文化相接壤又相互渗透、融化的空间里,似乎有了一道道空阔的断裂层与“地震带”,或许这壑沟需要依靠几代人方能去越过它、填补它,可我似乎现在就已经开始感到自己有着说不出的感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心中颤动,也不知道这种现象是不是一种和煦的春风已在山谷中最终律动下去。

  天空和山峦像一面传说中的魔鼓不停地在耳边自然鸣响,使山里曾经的历史、曾经的往事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当幻听着一面从远而近的魔鼓声驮着月光飞来,又任一种忧怨与感伤随着村口边上的落叶静静飘逝而去的时候,我已发现,一代人不可逆转的痛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它不再回首的坎坷的历程与悠悠的步履。

  盼望着生命与世界与自然还有着美的深度与默契。当我们静谧思想起昨天、今天与明天的时候,当我们回味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日,我们开始所承受着的这一点点痛与伤,似乎一切都在想象之中,仿佛一切又在预料之外。

  当其把一种具象与一种梦境或一种思想轻轻投放在这个时代上,或许美丽的音符像花雨般缤纷了起来,也让灵性的高度空灵了起来。然而我们需要从零距离开始,梦到终点,思至尽头。这个时候,大山里那些生死未卜的古习俗、古传统和古残垣断壁却总爱盘距在深山古村里眯斜着老眼,死死打开着最大口径的眼帘,静静监视或窃听着我们这一代人最早晨的鲜血与最感人的新童话。

  时代的阳光多么灿烂,然而再灿烂的阳光也有被时代牵制着的阴影。一生在南高原深山中栖息的族人们,那血红的古史古风朝着高远处凝望时,有人依旧还在上面唱着牧歌,也有人还在上面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唱过牧歌的年迈人一个一个地远走了,放牧过牛羊的古稀老人也一天一天地离我们而去,剩下的是残垣断壁下的一种久久抹不去的心情与遍体鳞伤。

  每一个时辰,我们都在不停地叩问:大山里有千百条路,可是否有一条路开始了她崭新、自由、欢快的历程了么?那条锈渍斑斑的被祖人们死死看守着的古径何时被终止?可至今我发现或又在面临着,在我们伤痛走着的这一条条的路痕上,每一天,每一日,每一种栅栏始终如山野里的青草猛烈抽芽、生根;那些已经远去的祖人们在看不见的高原山谷里,依然跺着响脚还在那里高唱着他们的古歌;在那里牧过牛羊的祖人依旧在故地还坚定放牧着他们的牛羊。这下,还给后人们留下了无形的碑文。所留下的歌声与碑文像冰雪那样冷凌冻人,所扬起的牧鞭像暴风雨一样依旧浸透着我们这代人的心灵;面对外来文明的到来,他们不肖一顾。

  这是上一辈人惟一能理所当然地监视、遥控着我们的一双双眸子、一颗颗心灵的最终办法与理由。然而许多古史、古俗与古径乃至古传统,在我们这代人看来,似乎此时在远方清晰,在近处模糊,或在我们的眼里,只在近处清晰,而在远方却模糊不堪。

  如果说,祖父祖母们要朝着每一位刚满月的婴孩脸上“呸呸”地吐上一口唾沫,那是远古习俗被传承下来的一种祝福与祈祷的话,可我们反而倒认为这一口唾沫说不定还会带来传染源的时候,你能说服祖父祖母们的那举动么?非但不能说服他们,而且还会遭到他们的冷眼或痛斥,说我们这代人“彻底判逆了古民古风”,罪该万死。

  当你在某个场合,不小心、也不留意放了一个响屁便常常遭到众多长辈们的严厉遣责与咒骂,而你苦口婆心地向对方认真解释说,那是生理现象不必太在意的时候,长辈们却在老远地方张牙舞爪地冲到屋里拿上砍刀,鼓着牛眼,还不停威胁你、臭骂你,说你“千刀当剐”或“一点也不文明”,甚或逼你“羞死”――上吊或剖腹自缢时,你会心甘?你会口服吗?仅仅放了个响屁就值得逼死一条人命么?可他们绝对不会轻松放过任何人一马,而且会刻意冲着你大声地咆哮说:“去死吧,你这不知羞、不知耻的人,活着倒不如早死了的好。”面对千百年来被种种思想与举动所禁固着的人们,我们始终不敢说一个“不”字,我们只能在心底中暗暗萌生着一点点反抗的思想与情绪,但却又不敢冒犯前辈们的忠告,只能不情愿地死了心也不情愿地“捍卫”着深山远里那似乎永不更改的古风古俗。

  当我们跟着城里的人,大口大口香喷喷地学吃上狗、蛇类肉的时候,长辈们却也在我们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并大声痛骂开了:“该吃的都吃完了不成,就只差这狗肉、蛇肉没吃上了?”并在私下把我们划成了另类“异己分子”即“吃狗肉的人”。我们只知道前辈们有不吃狗肉、蛇肉的古老习俗,也留意寻问过他们,却没有一人能够留下一句可信服的注释给我们。

  对于祖人们为什么不吃狗肉、蛇肉的习俗,前辈们还能告诉我们的一点理由是:狗曾经帮助过人类,蛇与人共有一个灵性,对人类有恩,有过贡献。然而,我们会不停地追问:那么,耕牛呢?耕牛不是也对人类做出过最大的贡献吗?难道说耕牛的肉我们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吃了?前辈们无言以对,只好又在其定义上补充上一句,“牛除外”。

  有时候,我们津津有味地盯视着电视机里的热吻镜头,抑或在上辈们看见电视里出现男女亲热和拥抱的场面时,你会发现他们突然站起身来以各种借口躲进了卧室里不再肯露面,而且还会在背地里痛骂我们是“最伤风败俗”的一代,最后还在嘴里不停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我们的下一代人完全没救了,完全被外族人异化了!”

  远村里的古稀老人们更像是最鲜活的古化石。虽然他们在马背上、在牛羊栅栏边或是在山谷密林中,曾经也偷看过村里的或外村里的漂亮女孩,可在自己的家里时,总爱绷着老脸颊,仿佛从来就不知道孩子到底是男人们生的还是女人们生下来的。有时候还半天一句话也不肯对我们说,好像我们这代人已经背离了什么,或误行错走着什么似的,还说我们是彻彻底底的已经“迷失了的一代”,他们始终沿着祖先的本源顺流而下,即使孤冷也坚持走到故里的那种顽固劲头,而我们只能逆流而上,思想多彩的远山,仰望蔚蓝的高天,虔诚地遥望梦中的远村远景,在不再信守本土本源中,却依旧还在罹难淌过一条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祖母河……

  世界上或许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的族人一样,对“老天爷”和“神灵”以及“鬼神”的权威总是那么俯首贴耳,始终诚惶诚恐。深山里的民间哲贤或始终一幅“道德家面孔”的经师们首要的考虑,便是我们的生命被那一直存在着的“鬼魔”与“神灵”威胁着或被拯救着。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在山里,人病了,老人们却说那是因为鬼怪缠身,人死了会变成鬼魂,真是这样吗?可这就是村中老人们所热衷的或是千真万信的天理。无论是在远村中或是在近城里,你准会看见谁家有个两短三长,就不惜一切代价请来民间巫师不分昼夜打鸡杀羊来撵鬼、驱鬼、咒鬼和抓鬼。这一折腾下来花费倒不少,可有病的不见病好,有伤的不见伤愈。难道说这不是我们的最痛?

  我们说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鬼怪吧,可谁家的老人能相信我们的言词?我们只能静静坐在巫师旁边,让巫师们叽哩咕啦不停念着咒鬼经、驱鬼经的不停音箱里,又在一声声雷鸣般的猪革圆鼓声中就这样怅然度过了一夜又一夜。这时候,我们向谁吐露我们无告的心曲与心声?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能长久地听到从遥远的天地间传来属于我们自己声音的一曲悠悠回声啊。

  至今还记得祖母去逝的时候,那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难堪事。那天,得知祖母去世后,老爸就在单位上要了一辆车,带我们兄弟俩和其他10多个人去奔丧,走在半路上,却被挡了回来。原因是经毕摩――大经师测算,祖母的亲儿孙辈不能去奔丧,尤其是祖母去世前的几分钟,还不停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经师测算中还说,我们俩兄弟和我老爸不能去见祖母最后一面,说去了,祖母会把我们带去她去的远方天国。

  我们含着泪从半路上返回了家。老爸说,不去也好,毕摩经师是通天的,他能知神语,万一我俩兄弟有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就这样,老父在自己的母亲去世后就没能赶上去看最后一眼;我两兄弟呢,也没能去最后给祖母道一声别而愧疚一生。

  在毕摩经师秘不示人的昼夜诵经声中和族人们热衷于求助毕摩念经的现象,便是要取消那认为一直存在的威胁,他们认为这个威胁始终影响着每村每寨或一山一岭,乃至影响着整个大千世界。从这种心态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到一种植根于个人潜意识深处的祖传意识,它给我们后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又遭遇到同样的尴尬。那天上午太阳刚刚升上来的时候,母亲将要被抬去火葬地了。按照当地毕摩经师对母亲命宫方位的测定,说我姐、我哥、还有我一个妹和我老爸均不能送母亲到火葬地,毕摩说母亲和我们几个的命宫相克,如我们去送葬了,说不谁在母亲去后会将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带到她去的天堂。

  我们不服,声嘶力竭要送母亲最后一程。可我们都被早安排好的三、四个三大五粗的彪形小伙拖拉住了,并且毕摩还用上一根麻绳线套住我们的大脚拇趾,牢牢栓在木桩上使我们不得动弹,毕摩却在我们身边若无其事地继续高念起他的古经文:逝者啊,请你留下你的儿女,留着你的亲人,请你莫把他们带走,请你远走天国后,千万莫回望你的儿女;你走了,你要在天上祈祷你的儿女和你的亲人们长命百岁、吉祥如意;你要祝福你的儿女和你的亲人们大福大贵、永久安康、人丁兴旺、财源广进、牧群发展、五谷丰登,儿孙满堂……等等。

  听着这些古经文,真是让人活得够累的了。按照前辈们的定义,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得不到片刻的解脱与安宁,我们始终只能承受着一种不愿接受但又暂时不能不接受的神秘文化氛围所带给我们心灵上的创伤与苦痛或说涩楚。

  老人们在千年的山谷中传承着一种似有非有的千年神秘文化,在我们看来正是这似是而非的神秘文化像一枚枚钢印,随时随地铅般沉重地复盖或刻印着我们的每一个日子或每一个脚步。

  我们也知道,现代文明不断冲击着我们山里人的情感的时候,也正在带给我们不停的、或喜或忧的生存改变。村寨里的老人们个个把欢乐和苦痛都深埋在心底,仇恨时没个商量地相互啃噬,亲昵时又互相吮吸或互相伸出大拇指,似乎没有想到过相互离弃。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大口地喝酒,大声地吆喝着牧群,大耳大眼大嘴地聆听着毕摩――大经师在黑夜里诵咏着的神秘古经文,木板屋下蜷曲起来一生不安的栖息,还常用一种泛黄了的古谱牒书把乡里乡外、城里城外,或熟不相识的“亲人”、“家门”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一直想到过要同作枯骨同朽而永不坍塌的味道。他们似乎还在坚守着另一个世界的语汇,他们仿佛还在恪守着另一片天地的誓言。而我们似乎只能在他们所认知、所识同的“文明”中,却也在听见是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在猛烈拉钜着我们的心骨和神圣的定义。

  虽然我们共有过一方火塘、一只木碗和一滴眼泪。可我们是否也共有着一种思想,一个共认共识的文明?我们经历着神秘的荒原脚印、错位的初夏与淡淡的秋,隐约记起的一些驿站与生命章节,和小心翼翼刚刚伸出双手静静打开城里的门,想在那里唱一唱一曲新歌、说一说一句心底话,好好沐浴一种外来的现代文明,可似乎我们想要拨打出的电话在上辈人眼中始终不在服务区。于是远村的族长带来了强硬的口信说,“给我们回来吧,回到山乡里,要不你将来会成为城市里的孤影,大街上的孤魂;在水泥石板街上走着,在高楼大厦上躺着,今后连一处下葬的地方都没有,在城市的火葬地边,连找根焚尸的木柴都难以找到,你们的儿孙将在城市里不知母语、不说母语、不懂母语或忘记母语,而且绝对会成为数典忘祖的外族人”云云。

  乡村的老人们,有过他们自己的**哲学,有过与我们这代人不同的心地与意志。他们在他们的一种凝固的精神家园中,走过了悲壮,也走过了迷茫,但他们始终坚信他们所走着的路是完全正确无疑的,也是“最文明”的。

  他们曾经为他们的思想付出过代价,他们也曾经为他们的杯碗而自得其乐,他们也曾经为自己的一点点伤而为他人带来过更多的伤口。他们根深蒂固地走着他们的“文明”之路,他们没有走完的崎岖山路,难道今天还需让我们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么?大山下,河岸边,那些村寨里的一层层厚土何时方能有着崩溃的裂痕呢?

  我们始终不能明白,在这个信息能从地球的这边到地球的那边只需几秒钟、几分钟的时代,我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和族人们到底在恪守着什么样的历史和什么样的传统习俗。他们至今像当年一直追赶着一群牛羊在不同的山地上茫无边际地迁徒着一样,如今也正赶着他们的孤冷思想在我们眼前不停荡来滑去放牧着的时候,最后却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何出那样,昏着头颅也不问问我们是否也愿意接受或不愿接受他们的思想与传统。

  这时候,我特别像一条无源的冰川之河,似一朵漂浮不定的云,使我特别感到昨天与今天时而向我们挥手告别,时而又伸出长长的双手把我深深牵拽着不放;而今天与昨天,我们会赶着一群我们心中的牛羊在城市里或在乡村间,在不同的路径上各自朝向远方自由着我 们的思想奔走于南北西东中吗?

  明天,我们的下一代人还会像今天忧伤地跟随着我们的思想么?或许他们将会按照他们的理想与意志,或在都市里或在乡村中自由着自己的心声与路径。他们将不会像我们这代人一样,赶着一群自己心中所思想的牛羊,远远地跟随在祖父辈之后,却不知道该往何处牧放自己的思想与心声,他们将不会像我们这代人一样,他们会懂得何处才是他们自己的归鸿。

  在深山村落里,我们已经发现,山民们不再因一个长老或一个族长的表情而喜怒哀乐,族人们疯狂追随一句先祖格言、一本训世书或紧跟随一个脑袋思想的时代已经终结。我们的下一代人,正在享受展示个性化表情和思想的时代。他们会赶着一群自己心中所思想的快乐牛羊自由着高原也自由着山谷;他们将为他们的理想而付出,他们将为他们的追求活得更加奔奔跳跳、潇潇洒洒。他们将是南高原山麓中的自由人,抗争着、开拓着,他们是传承未来文明的一代。他们是断层文化的飞越者、文化裂痕中的捍接者。对于这一点,时下,我们面对我们的上辈人,我们只能暂时默默承受着一种难抑的伤、难忘的痛。

  每一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都曾拥有过心伤的故事。每个心伤的故事都可能源自不同的雪雨,或来自不同季节河里的不同厚土高天。无论是谁,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送走其忧伤的故事上路,于是只能在心底里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抹着热泪……

  当一种自认为“文明”的弱势文明像发高烧一样老是不褪去的时候或外来文明在我们眼前被祖辈人死死对垒着的夜晚,当一种真正的强势文明像风雨般袭来的时候,我们似乎患上了另一种“疾病”。而真正的疾病,对于每个人和每个民族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伤痛。然而当其我们正面对一种由文化与文明的裂痕与断层所带来的痛伤时,我们确实无不痛楚地感到我们似乎也过于眼高手底或说还暂时无能为力。

  但我们知道应该尽量不为昨天而伤痛,也不应该把今天的伤痛带进明日,因为很多上辈人,很多带来伤痛的故事与日子就在我们这代人眼前已经永远地没有了明天。但今晨,让我们带着说不出的伤口,暂时忧伤而更美好地走在山谷荞麦地间时,让我们在心中靓丽推算出城市的季节与远村远山动情的躁动,去接受、去尝试外来文明的阳光雨露?

  尽管我们的身上都还没有完全能穿戴上带有名牌商标的服饰,可我们忘不了一路上许多象征艰窘的皱纹,难忘的赤裸婴儿,或屋坝上捻着羊毛早过了出远门年龄的同胞姐妹,还有在她们心中一直渡向山外的那只凝望着的、思想着的、渴望着的小船……

  由弯弯的牛角酒杯承受起我们的一点点伤,一点点疼痛,因为明天我们将会成为文字的最后俘虏。那个时候,我会念起我一直的追思:在这片土地上,最后会使我们明白也应该明白――我们到底找寻到了什么或者说已经在失去了什么。

发布: beley工作室 编辑: 尼扎尼薇 收藏(0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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