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高处
少小时候,经常听故事爷爷讲起《雪源十二族》的故事。故事中说,远古的时候,我们来自一个雪白的星球。这个星球上一切都是洁白的,生长在那里的动植物也是雪白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星球?祖先们为什么眷念、幻想着这样一片雪白洁净的生存环境记忆?至今,我们还能在远村中经常看见乡村老毕摩――祭祖大师在举行祭祀仪式上,常用白色的牛、白色的羊和白色的大公鸡来祭祖祭神或祭天祭地。或许这是人类灵魂的需求与使然,是人们孜孜以求的精神向往所在。
故事爷爷讲,我们是这个星球之巅上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的雪;说一旦融化了我们会是离太阳最近的人。遥望雪山,方懂得只有抵达一种高度的时候,这才不再畏惧被烈烈阳光所融化,或者说还能从阳光中吮吸营养;没有那种高度,雪可能被阳光带走。
在远山乡村,雪爱在高远的山峰处栖息安身,那是因为那里有洁地、有高度。雪有时候也会来到暖融融的河谷、平坝里,沿着山谷曾一步一步地寻找过自己的印痕,却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自个儿回家,常隐身于离太阳最近的天蓝里自由地傲游。
雪给太阳有约。雪在高高的山峰上正与阳光面对面地进行心灵的对白?太阳一指方向,雪就默念着一种久远的信仰和思想,并用一种令我们还暂时无法读懂的言语或心声,在村口边猛烈敲击着似乎已渐远的一面铜鼓。过去、现在或将来,雪的来之路,去之步履,残留有一枚枚深刻的印章让我们去深深回味。
望着雪纷纷扬扬地下来,又让我们上升起一种山里人永远的瞳孔。雪肯定会告知我们如何去抵达一种最洁净的最高、最新的去处,雪也就成了写在我们心灵上的语言。雪在阳光下过滤许许多多的尘垢后紧紧跟随阳光而去,又从苍穹里孕育一种新思想后,再一次升飞到遥远的野山高岭,从高处、从远处静静地俯瞰着我们每一天每一个步履是否还有着深度与暖意。
二十多年前,我从一座高高雪山下的一个村落里,赤脚来到这座终年阳光融融的小都市之后,我也就很少看见过雪了。想看雪的时候,只有走进远山高处方能遥遥看上一回。我梦想中的久仰领地便在高高的雪岭上陪伴着洁白的光泽一天天艰辛升华着山里人的灵秘而长大。
故事爷爷说,雪能拯救一颗灵魂。为此,午夜的门我尽量敞开着,我用一颗虔诚的心昼夜灵望梦中不停的红土地和红土地上一处处有着深度与刻度的步痕。
雪离我们越来越远。假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高处还有着雪,太阳会是我们的慈父义母。雪的圣洁与光泽在努力开启着我们千年的古经文之时,仰望山外之山,我们的血液便有了一次次雨后无尘埃的清晨。过早逝去的祖父祖母们,他们可能还在遥远的天地凝望着每一个雪天的时日,也遥望着我们深山里那些至今依然赤着双脚裸着上身的小小牧童。
雪是温暖的。每一个年的初春我们都期盼能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年都会是一个收获的年。雪就这样始终让我们山里人着迷,一片温馨的心绿也就在这样的夜夜日日里,让我们能去一一领受麦垄边一个个被雪滋养过的乳名与呼吸或感叹。这就是雪每年常带给我们的一种无穷的回味与甜香。
故事爷爷讲,古远的时候,有一场红雪、有一场黄雪、还有一场白雪同时降临在我们的深山里。这是一场什么雪?后来方知道,那是一场给深山带来灵性与生命的雪。
埋在岁月凄凉的根脉,我们依然继续在为雪中走着的祖人们不停淘洗着米粮。在去往送葬之路的向阳坡上,母子流泪的眼睛,父女伤感的表情,族人们静默沉思的眼神,有一种雪此时几乎被念出声来。但是,雪还会在每一个冬天冻结一种成熟的感伤升飞而去,雪也就成了我们不可或缺的生存诗选与生命释疑,让我们始终能在心灵的高峰处堆积一层层的晶亮与净洁。
雪是一种路径,每一个驿站都有它,你也就有了无限的力量与向往的支撑。生命的旱季每时每刻都有了雪的滴滴融化与滋润,雪也就永远成了我们山里人不可缺少的一片心灵的颜色。
雪的每一次到来,似乎只认同由太阳来认领后方肯升飞而去。如果在雪路上漂泊的族人们,一旦有了站起来的愿望与心思,他们自然会默念一种生的家园或一种死的归宿,一片苦荞地也就自认了冷暖。在远山远村里,传说中那些由远古的雪繁衍而来的部落族人们,那夜夜的篝火就靠用粮仓中的一粒粒荞麦伴随着一声声的母语,勉强送走了远乡远途一天天的内伤,也送走了原野高峰上留下刻度的一幅幅难忘的肖像背影。
雪地上,我始终联想到一位弯腰曲背的古稀老人,她在秋收后的荞麦地里拾着一粒一粒散落在地上的荞麦,而一步一步所走过的那些脚印与渐远的背影。反复的背影与深刻的脚印似乎在现场直播着曾经的历史或饥饿寒冷的年月?诚然,这不是谁要执意在追念过去,而是为了心存感激于今天。雪已经远离我们而去,记忆中只留下曾经的远足。这些年,雪一直不肯露面,雪肯定有一首苍凉的绝唱,这是族人们的每一桩心事在那向阳的坡道上至今依然坚定并坚守着的一曲高远、质朴的灵性之歌。
雪浸漫出了一年年、一处处的山绿。越过头颅,在一夜间,牧草被雪推醒着伸长了脖子,而认真地面对着每一个厚道的牧人。在这方正走向正楷字帖的灵山圣地里,谁与雪一直在心底中热烈而且兴奋着?古远的红雪是孕育生命的天堂,是这一片贫瘠土地上的又一种颜色,盘升起我们灵魂的喷血口。内心的雪是我洁白的永久耕地,感受雪自然地来又自然地远去,而每一次都是日出与日落的牵挂。于是,灵魂的雪在高山极地里就此开始响动于自然中去静静呵护一种安宁与祥和;把一个又一个在雪中诞生出的音节陆陆续续组合起来,去滚动自然与心怀中的一缕阳光。
雪栖息于云端的巍峨高山之巅上,是最有资格俯视天地的,然而她却选择了日夜的沉默,但我能领略其中的奥秘,也能渐渐体味其中的深意。或许我们永远不能明白我们面对的一座座雪山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大山深处,在每一个寨落里,那些终年平平凡凡地生活辛辛苦苦地耕作的部落族人们,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座雪山的高远或是为了阳光下永远不再消失的背影。
每一个山里人,雪永远在记忆中闪着光亮。牧羊老人眼里噙着的欣喜和泪珠,也许正是古经文中每一个字音发出的每一种声,几乎每天都这么重复着,注定一辈子更加眷念起心中镇守住的一个秘密。在雪山下,那些很土很土的爱,看着我们走来又走去。在他们的心里,我们是走出了山门的城里人,而在城里人的眼中我们始终是住在城市里的乡下人。
雪在高处是宁静的,人更需要一种至高至远的精神的宁静。这一天,等我们明白过来的时候,我们也就明白了我们应该拒绝什么,又仿佛应该懂得你眼前的这座神山是何等的广博、威严与睿智。
世上那个最亲近你的人是土地,人间最亲近你的文字是水,是云,是雨,是雪,是晶莹剔透的冰。在繁华喧嚣的都市里,你再也看不到了雪,在看不到雪的热烈都市里,也就没有了多少与你最亲近的词汇。正在消失的雪,只往高处栖息的雪,在茫茫的南高原群山深处,我会把高原红雪的故事烙上自己的记忆。
我知道在没有雪的日子里,在我们这片贫瘠的苦荞地上有了一篇偏题的精彩诗文。我不知道太阳是怎样一步步抵达的,在太阳所能抵达的每一处,一种思想可能会陨落,而会有另一种思想必然会出土。这个时候,雪在高处能否让我们每一个山里人远去的或即将远去的亡灵,自始至终地都能平静、安然、祥和地离开尘土?
有雪的高地,是灵魂惟一能镇守的最后一片不染的枝节。离太阳最近的是雪,离雪最近的或许就是我们。至今还记得,在一次特别拥挤的步履声中,有一个名叫雪的小妹,她笑吟吟地老远向我跑来,并悄悄送我一盏小红灯,我至今依旧保留着这盏小红灯,有了这盏小红灯,无论在什么样的雪山高地,我内心的房间始终都会有一盏灯明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