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乌:彝历年
二弟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是个懒虫,起得比我还早,他有想法。
二弟起来后也不不出门,一直在院子里溜达。
大家都很忙,或者说大家都显得很忙。母亲从里屋出来,抱着老三左顾右盼,实在没地方搁,就一把拽过二弟,三五两下就把三第栓在了二弟背上,二弟想哭,但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三弟在二弟的背上吮他的指头。三弟有十个指头,但他却只认准右手的拇指吮,这个癖好很奇怪。十个指头各有各的味道,他可能不知道,记得有一次,母亲去割草,老不回来,三弟饿得呱呱乱叫,我实在受不了,就很大方地贡献出我的食指,让他吮,他吮了几口,可能味道大了点,又不吮了,继续哭,我想,你个小不点儿,还知道挑食,于是收回自己的食指,挖了挖鼻孔,我的鼻子老痒。
父亲一早起来就忙,先是在离猪圈不远的院里架了一口锅,然后又从柴房里抱了一捆柴,噼里啪啦地划了一阵,开始烧水,烧水的间歇又把自己的佩刀抽出来稀里哗啦地磨了半天,磨好后在自己的裤子上拭了拭,又重新放回刀鞘,看神情,他很满意。我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把院子狠狠地扫了一遍,扫把和我一样高,我累得不行,刚把扫把放下,父亲就说,你,过来。父亲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能帮我了。
我说,能――吧。
把鼻子擦干净,你都七岁了还流鼻涕。父亲说。
我用手背顺势那么一揩,鼻涕就呼地叫了一声立马转移到了我的右脸,原来,呼叫转移就是这么来的。我一揩完鼻子,晨曦就照到了院里,年底的晨曦很暖,恰到好处地照耀我的右脸,照得脸颊的上鼻涕金光闪闪。金光闪闪的还有山上的雪,雪线以下是山,山上是树,树叶金黄,树叶一黄,小彝胞都知道,日子就该快了,他们开始掰着指头数,数一二三,翻来覆去数自己的指头,数着数着,日子就到了。大人们不需要指头,他们用心一算就得,我也学着大人们用心来算,我很有把握,结果,错了,所以二弟比我起得早,他有想法。
晨曦照到猪圈的时候,父亲走到锅边,试了试水温,添了几块柴禾,说了句,差不多了吧我们?
我说,差不多。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朝猪圈走去,从父亲的腋下我看见我们家的肥猪泪流满面,我踌躇了一下,这么说太文绉绉了,其实我是真的不忍心。父亲可没我那么煽情,像只兔子,一下就跳进圈里去了,其实父亲属猪,但他比兔子还灵活。父亲一跳进圈里就抓住猪的两只耳朵,肥头大耳,好抓,都是被我母亲养的,猪一定很后悔,早知道就该减肥,平时肥肥胖胖的还挺得意,走路都耍大牌,大摇大摆,现在后悔了,真的,自从肥了,就笨了,笨了就笨了,身不由己,猪看了我一眼,开始喊救命,喊得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父亲是个粗人,汗毛都比我粗,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转身就骑在了猪背上,用两腿把猪夹住,驾轻就熟,猪没法动弹了,父亲的夹功厉害,平常一般都不用在猪身上,这次一用,还真管用,猪彻底失望了,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我感觉它还叫了一声Help!尾音很像,父亲从腰间把麻绳抽出来,捆严实了猪的嘴,这下完了。
我站在猪圈外简单地把我和猪的关系梳理了一遍,它是属于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家最早出生的一窝小猪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一生下来就活蹦乱跳极富生命力,它经常在我瞌睡的时候拱我的脚板心嗅我的耳朵闻我的鼻子,我很喜欢它所以我管它叫“乖乖”;满双月后它就长得油光水滑很具饲养前途,所以父亲说,就它了,好生养,母亲说,还用得着你说,看来我们一家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就这样,它作为不二的首选被列入了我们家的三年计划,几个月后它就长得身材修长体格健壮有模有样,这个时候我又改口叫它“小伙子”了。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我被安排整天和它们在一起,早晨负责把它们叫出去,晚上又负责把它们带回来。我把这段时期称作是“敞放期”,我们一起共同被敞放,被敞放的感觉很好,很自由, 比资产阶级还自由,我们因为朝夕与共而心有灵犀,所以我经常骑着它走村窜巷招摇过市,很多小孩儿都把我很羡慕要死要活,因为他们家的猪都经不住一骑。到了该叫它“猛男”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它甚至完全可以当做种猪中的极品为全村猪民服务,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可,大不了把营养跟上就是,山上有的是青草,但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从汉区来了一个敲着小锣的日不窿耸的劁猪匠,也不知怎么地就让我父亲给碰上了,父亲和他嘀咕了几句,劁猪匠二话没说点了点头,拿出工具很娴熟地一刀就让它失去了乱来的机会,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几天名不副实的“猛男”一下就阉了下去,整日垂头丧气心灰意冷茶饭不思,很是可怜,为了不让它的伤口感染,我经常采摘最青的树叶为他驱赶苍蝇臭虫,在我的努力下没几天它就好了,于是我们又忘掉过去从头再来,开始走上了茁壮成长的道路,它的脾气也随着体重日渐增长,其他的猪见了它就像见了宫里的太监不敢随便乱来,弄不好就会被它咬上一口,但是它对我却很好,很忠心,有好几次我骑在它的背上一晃一晃地就睡着了,回到家后它也不忍心叫醒我,索性干脆就把我载回了它的卧室,也就是猪圈,说是我在猪圈里我还美美地睡了好一会儿,不足为信,不过从那以后,只要我不见了,母亲就会下意识地先到猪圈来找找看,不在再说,我说我又不是猪。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们家的母猪产了一窝新品种的小猪仔,生下来的全部都是立耳朵的花猪,它没见过,所以显得即害怕又伤心,每次一回到圈里它就躲得远远的,躲在角落里慢慢地观察,观来察去它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它知道反正不是本地猪干的,所以每次进出门都蹑手蹑脚,很是小心,生怕惹了外国人。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它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我和父亲和它较了一会儿劲就把它放到了,母亲接了满满一桶猪血,父亲说,放好,灌香肠要用的。母亲说,就你懂。二弟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开始来回搓着在等待了,三弟仍旧吧唧吧唧地吮他的拇指。
我和父亲联手把它放倒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被它踹了好几脚,我的腿都被它踹青了,隐隐作痛,其实它踹我几脚也是应该的,它把我当作了朋友,而我却辜负了它,不过我也没办法,我才七岁,我又做不了多少主。
接下来的程序是要给猪蜕毛,按照彝族的规矩,蜕毛一般都要用蕨草烧,但是我们这边紧邻着安宁河,常年跟着张家寨子的汉人一起生活,所以也学着汉人养成了用开水蜕毛的习惯,用开水烫出来的跟汉人一样白,用蕨草烧出来的跟彝人一样黑,味道还是有点儿差别,蕨草烧的要好吃得多,就是毛桩太深,吃的时候很像是在吃一把刷子,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美姑昭觉去吃吃看,那儿的刷子很好吃。
蜕完毛后,父亲对二弟说,把猪毛收拾一下,晒干了可以换糖吃呢。二弟似乎对糖不糖的不感什么性趣,照旧瓜兮兮地守着我们,母亲很勤快,拿了一把扫帚刷刷刷就把猪毛全收了去,她说,能换好几个钱呢。
太阳洒满了院落,满地暖意。
父亲说,备点儿热水,我们先要洗洗手。父亲这么说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开始他的解剖工作了,二弟很兴奋,不停的来回搓着手,他的想法呼之欲出,我最清楚了。我进里屋端了一盆很烫的开水出来,母亲说,烫哈。我把水端给父亲,没说烫。父亲把手放进水盆里,很认真的洗了洗,水一下就黑了,也没说烫。父亲说,你也洗洗。我把手放进盆里,差一点没被烫熟,手一下跳进我的嘴里,很咸。父亲的手肯定是不锈钢做的。
父亲从腰间抽出佩刀,朝竹席上全裸的猪走去,二弟抢先一步把我挡在后面。父亲说,碍手碍脚,走远点,二弟退了两步,等我上去,他又进了三步。父亲叫我逮着两条后腿,这下我有机会了,我想看看劁猪匠留下的伤口,看了半天,一点痕迹也没有,我就知道,劁猪匠一定是个高人,高手一般都不留痕迹。父亲右手拿着刀,左手摁住刀背,很惬意地从猪肚上划下来,随着刀尖的划过,很多内容冒着热气被释放出来,层出不穷。父亲拍了拍猪肝,取下胆,在阳光下照了照,胆汁晶莹剔透,黄里透红,很好,父亲说,呵呵呵,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胆,来,拿着。我接过来,在二弟面前晃了晃,要不?我问。二弟摇摇头。父亲又把脾脏理了出来,像看自己的佩刀那样仔细的摊开来看了看,脾脏修长,平整、鲜红、没有一丝杂色,啊啵啵,好得很,好得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脾脏,来,拿着。我接过来,在二弟面前晃了晃,要不?我又问。二弟又摇摇头。我说不要没有了哈。二弟开始显得很紧张,二弟一紧张就尿急,双腿夹得很紧。当父亲的手再次放进去的摸索的时候,二弟的眼睛都快要被撑破了,二弟的眼睛饥肠辘辘。
父亲终于从猪肚里摸出了热水袋,像热水袋一样的猪尿泡,二弟奋不顾身,要上去抢,父亲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二弟说,给我给我,该我了,该轮到我了。父亲说,你慌个屁。二弟还在说,该给我了。父亲没有开腔,拎着猪尿泡站起来,就着太阳看了看,父亲说,啊――吧,好得很好得很,丰收丰收。猪尿泡里有很多猪尿尿,猪尿尿橙黄橙黄,就像新?出来的生啤,新鲜的生啤啊。父亲拎着生啤往里屋走去,从父亲的背上你能很轻易的看出他笑得很过分很灿烂,就连他背上的肌肉都在笑,噗嗤噗嗤,随着他的步伐很有节奏。二弟很可怜,像一只馋猫,垂涎一口想像中的美味,贴着父亲就进去了。我站在清晨的院落里,沐浴着年底新鲜的阳光,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又长了一岁,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吱吱作响,我的小身体在迫不及待地长大,感觉很好。父亲把生啤倒在床下面,父亲念念有词,不用想像,父亲每年都会这么做,父亲精于此道。
不一会儿,父亲就空着手出来,二弟紧跟其后,一下就变了个人,他倚着门框,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猪尿泡。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想说。
父亲说,就给他吧,年年都是你拿,也该轮到他了。我说我又没说不给。父亲说,看你个熊样,你已经不小了。我说不用你说。父亲在土墙那边蹲了下来,掏出烟杆,父亲说,球,累了,先抽一杆再说。父亲装好一袋烟,拿出火镰,拿出火石,拿出火草,正要点,父亲看了看我,说,要不你也来一口?
来哇。我想说。
母亲从里屋出来,训了父亲一句,娃儿子抽啥子烟,你才想得出哦?赶紧把肉砍了。
父亲做了个鬼脸,说,你妈好凶哦。说完父亲深深地往后猛吸了一大口兰花烟。彝族人都喜欢抽兰花烟,自己种,自己采,自己晒,自己剁,自己揉,每个细节都决定着烟的味道好坏,味道好,男人们就说是自己做的,味道不行,男人们就说,唉,就怪家里的嘛,没弄好没弄好。父亲正抽的这袋兰花烟就是母亲做的,很不错,很过瘾。父亲从鼻子里把烟喷出来,一大股子兰花烟的味道开始在整个院坝弥漫开来。父亲在脚底板上扣了扣烟袋锅子,懒懒地靠着土墙,说,歇会儿,慌个啥?
二弟开始在竹席上揉他的猪尿泡了。
二弟是蹲下来的揉的,三弟很好奇,忘了吮手指。
二弟揉了揉,吹了吹,猪尿泡大了一点。
二弟又揉了揉,又吹了吹了,猪尿泡又大了一点。
二弟不会揉,也不会吹,要是我,早就弄好了,我能把很小的吹得很大,二弟就不行,我替他着急。
二弟很认真,揉两下,又吹,吹得腮帮子都红了,还是那么小。我恨不得起来帮他个忙。
二弟站起来,擦了擦汗。揉这么个东西也出汗?没出息。我这么想。
二弟擦了擦汗,老往大门口望。
我终于坐不住了,我走过去,我说,来,我帮你揉。
二弟傻了,傻子似的看着我,我说,要这样,这样揉,看到没有?然后这样吹,看到没有?这样这样。
二弟看着我吹的大泡泡,嘴都合不拢。
三弟在二弟的背上显得很兴奋,两只小手扑腾着要抓猪的泡泡,脚也蹬得厉害。
二弟被三弟蹬得摇摇晃晃,二弟说,不要动。
三弟还小,听得懂个泡泡,他只知道泡泡好玩。
父亲起身说,不要弄坏了哈,我还要用它装酒呢。
我就知道父亲会这么说的,但每次都只是说说而已,我从没见他用猪尿泡装过酒。我把猪泡泡递给二弟说,拿去玩吧。
二弟说,谢谢哥。
我说,谢个屁啊谢。
二弟说,哥,萨萨要和我比大小,我们约好了,她马上就到。
正说着的时候,萨萨从大门口闪了进来,萨萨把手放在背后,我看见萨萨背后也藏了个猪尿泡,很大。萨萨在门口喊,依嘎--
二弟回过头去。慢镜头。
三弟也回过头去。最好也是慢镜头。
二弟笑逐颜开,萨萨――
三弟很兴奋,张牙舞爪,就像吃了兴奋剂。
二弟朝萨萨跑去,三弟也被二弟背着朝萨萨跑去,二弟张开手臂,三弟也朝着萨萨摊开双手。
明年,三弟过年。
2008年11月16日